稚子餘曦
第4章
我被追過來的張聞博堵在了主樓的八層廁所。
他鎖了門,照例對我進行謾罵和毆打。
我被他逼至窗邊,爬上了狹小的窗臺。
窗外閱兵的哨聲清脆嘹亮,同學們的口號聲更是響徹雲霄。
灼熱的天,揮灑的汗水,濃烈的青春氣息讓人熱血沸騰。
我聽著隱隱覺得振奮,嘴角不自覺勾起了微笑。
「你幹什麼?趕緊給我下來!」
張聞博貓著腰,不想引起樓下的注意。
我卻卯足了勁,在他伸手碰到我的一剎那,傾身向後躺去。
我看見張聞博瞳孔驟變,囂張的五官急速拼湊出驚恐的神色,然後伸著五指就要來抓我。
我看見主樓灰色平整的外牆,巍巍然延伸向天空的方向。
我看見了湛藍的天,不遠處掠過的鳥。
看見一閃而過的綠茵場地,被紅色的橫幅和彩色的旗裝扮得明豔漂亮。
場地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正如我短暫人生的過客。
熱鬧,卻從不屬於我。
近二十米的高度,短短兩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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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風聲呼嘯的兩秒裡,我的頭腦異常清醒。
我在想,如果有來生,我會變成什麼呢。
如果可以選擇。
我想做鳥做魚,做不知名的蟲,做流浪的蒲公英,短命的蜉蝣。
唯獨不要做人。
因為做好別人家的孩子,真的好難。
25
嶽曉楓從來沒想過,命運真的隻折磨她一人。
在經歷了離婚,背叛,家人的嫌棄和流離失所後。
她唯一的女兒,在剛滿 18 歲的兩天後,死在了眾目睽睽之下。
她透過網上傳播的視頻,無數次看著安安從那個灰色的窗口落下來,卻無數次無能為力。
法醫在安安身上發現了大片的紅斑,遍布的疤痕隆起潰爛,全身皮膚竟沒有一處好的。
他們從她的下體取出ťŭ̀₉的樹枝、筆蓋、石頭和釘子,幾乎放了整整一排。
密處刻的字,胃裡還未來得及消化的汙穢,都彰顯著她曾遭遇過怎樣的虐待。
他們說她是急性白血病,未經治療,其實很難活這麼久的。
他們說,
她的安安很堅強。
26
對於葉曉楓來說,她是堅強,但她同時也是個愚蠢的孩子。
愚蠢到受了幾年霸凌,竟跟個鋸嘴葫蘆似的,沒有跟家人說過一句。
愚蠢到得了白血病,也不知道來找媽媽。
愚蠢得以為,在她嶽曉楓的心裡,錢會比女兒的生命更重要。
明明小時候,她是那樣嬌氣。
小磕小碰一下,或者別人的語氣稍微重一點,表情稍微嚴肅一些,她就會可憐兮兮地擠出兩滴眼淚,張開小手求抱抱。
現在人長大了,受了那樣大的委屈,反而變得一聲不吭。
她是個壞孩子。
嶽曉楓早就跟她說過。
她隻有她了。
27
她很愛她的孩子。
這些年的節省和操勞,不過是想攢錢買套小小的房子。
她還要把房寫在安安的名下,給她的安安永遠留一條後路。
而不必像她一樣。
她對安安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可她從沒想過要那樣說安安的。
從沒想過。
但那些難聽的語言,侮辱的詞匯,已經經過整個童年的浸淫,深深刻進了她的骨髓。
用惡劣的言語來表達憤懑,已經成了她的條件反應。
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在滿身壓力無處排解的時候,她就像她的母親一樣,吝嗇誇獎,卻將批評和指責無限放大。
她無意識地像極了自己的母親,用自虐去教會孩子感恩,用漠視去教會孩子堅強,用最惡毒的揣測和點評,去打擊孩子的氣焰,折斷她翱翔的翅膀,讓她心甘情願地匍匐在地,做自己的忠臣。
她也知道這樣不對,但生活的艱難,已經讓她越來越沒有耐心。
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她無數次謾罵,又無數次後悔。
周而復始,經歷了一個又一個童年的輪回。
28
嶽寧安頭七那天,嶽曉楓看到了她的前夫。
明明是相同的年紀,兩人的相貌卻迥異得如同兩個年齡層的人。
一個身材挺拔,模樣英俊宛如稚氣剛脫的小青年。
隻是頭上新生的大片花白,還是暴露了他的不堪一擊。
另一個,枯瘦蠟黃,形同老婦。
時隔八年,他們一家三口,在嶽寧安的解剖室外重逢。
嶽寧安生前曾幻想過無數次的畫面,終於在死後得以實現。
前夫的眼睛裡布滿血絲。
看向嶽曉楓的眼神,仿佛看向仇人,似乎在責怪她沒有照顧好女兒。
嶽曉楓看向他,亦然。
她在想,如果當初他能平衡好婆媳關系,帶著她們娘倆搬出去單過,他們不會走到離婚的那一步。
如果他能做到他承諾過的,等處理好和母親的關系後就來接她們娘倆回家,她們不會寄居娘家,過著人人嫌棄還要討好巴結的日子。
如果……
沒有如果了,她的安安已經不在了。
她與前夫,永生永世都不會和解。
29
嶽寧安什麼都沒給嶽曉楓留下。
沒有遺言,沒有遺物。
沒有準備。
甚至連遺體,她也捐給了別人。
因為需要解剖的緣故,她的器官無法及時取出,隻能作罷。
但遺體還是有用的。
他們並不建議嶽曉楓去看她,擔心她承受不住。
但她苦苦哀求,還是獲得了一個告別的機會。
18 年前,安安從她的身體裡出來,睜著迷惘又害怕的眼睛,扯著嗓子哭個不停。
鮮紅的小嘴巴,張得好大好大,仿佛有萬丈委屈需要訴說。
哭得她心都碎了。
他們把安安抱過來,放在她身邊。
小小的人似感應到了什麼,立馬停止哭泣,伸手探過來,抱著她的胸脯往前湊。
在安安含住的那一刻,嶽曉楓渾身都被一種別樣的使命感包裹。
她當時在想,這就是她的孩子,是她拿命生下來的寶貝。
她的餘生都將為這個小東西而活。
她擔心過安安會孤苦無依,擔心過安安長大後會遇到各種各樣的煩惱,擔心安安早戀,擔心安安在工作中受欺負,在不順的婚姻中蹉跎。
就是從沒擔心過,安安會先她一步離開。
她的安安,在這世上活了 18 個年頭零 2 天,才剛剛成年,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去了另一個地方。
一個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再見到時,安安的遺體已經被縫合完整,碎裂的骨骼也被撐起了挺立的形狀。
嶽曉楓看得出來,他們已經在盡量恢復她的模樣了。
但因病而變形的五官,紅腫潰爛的皮膚,瘦若幹柴的身體實在算不得漂亮。
她如花一樣的女兒,曾經靈動活潑的姑娘,最終凋落在了秋蘭飄香的九月。
嶽曉楓輕輕俯下身子,在安安冰涼的額頭上落下一吻。
正如安安剛出生時的那樣。
她好後悔。
在安安各種索要擁抱、尋求親親的時候,她一次次側開臉頰,推開了她。
她應該張開雙臂,任由安安撲進她懷裡撒嬌,訴說自己的小心事。
而不是永遠冷冰冰地問一句:你進年級前十了嗎。
30
嶽寧安什麼都沒給嶽曉楓留下。
卻又給她留了很多。
在監控「失靈」,全班積毀銷骨,齊心合力地企圖往嶽寧安身上潑髒水的同時,其他班的同學都站了出來。
他們都是見證者。
見證了從老師到學生,整整一個班對一個女生長達兩年的霸凌和排擠。
其中的張聞博,作為嶽寧安的初高中同學,更是長達五年。
三班臭名昭著,被不少大學點名提前拒錄。
班主任張慧娟,因品行不良被學校開除,教師資格證被永久吊銷。
學校承認管理存在過錯,為了平息輿論,給了嶽曉楓 80 萬元作為補償。
張聞博的家長給了她 100 萬賠償金,希望能取得她的諒解。
各界好心人組織捐款,希望能安撫她這個失獨的單身母親……
一夜之間,嶽曉楓有了幾輩子都賺不到的財富。
但她躺在宿舍裡,哭累了就睡,睡著了又哭醒。
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日夜顛倒。
她總做類似的噩夢。
總夢見小時候的安安。
夢見安安靈動活潑的樣子,夢見她大方不怯場的樣子,夢見她像遊走人間的精靈,跳呀,笑呀,在人群中穿梭。
可安安總會在她某個心情愉快的時刻,消失不見,怎麼找也找不到。
再然後,安安會出現在下水道,出現在淤泥中,出現在黑幽幽的池塘裡,在滾滾疾馳的車輪下……
她的安安,小臉灰白,雙眼緊閉。
無論嶽曉楓如何喊她,也沒有任何反應。
她的安安,永遠停留在了十歲那年。
再也沒活著走出她的夢。
31
後來,嶽曉楓的爸媽和弟弟親自開車過來,將她接回了老家。
他們把嶽寧安住過的雜物房徹底收拾出來,換了結實的床,鋪上了新做的被褥。
一日三餐,頓頓有人伺候。
媽媽擔心她多想,整夜整夜地睡在她身邊,一邊談起她兒時的趣事,一邊抱著她哄她入睡。
先前嫌棄她的相親對象,專門下鄉來看她,送了她一大捧浪漫的玫瑰,還叮囑她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體。
弟妹佩玲一下子就看出了那人的算計, 待人走後,將白眼翻上了天。
佩玲說那些人都不安好心, 讓她一定要擦亮眼睛。
說娘家的生活還算得上小康, 有房有車, 吃喝不愁,本來就是一家人, 她在娘家住一輩子又算得了什麼。
以後愷愷長大了, 還讓他給嶽曉楓養老。
13 歲的愷愷笑得憨厚, 拉著她的手撒嬌:「大姑從小就疼我,每年我過生日都會給我發紅包,我當然要養大姑!」
佩玲無奈,作勢怨他:「真是白養你這個兒子了!」
愷愷傲嬌地揚起下巴:「我不管,我就喜歡我大姑!」
32
12 月 4 號那天, 陽城下了場小雪。
薄薄一層白色,還沒到中午就化完了。
張聞博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家人們都替嶽曉楓感到高興,晚上做了好些個菜, 擺了滿滿兩大桌。
小妹和妹夫也來了。
他們買了串鞭炮,點燃後丟在門口,給她去除晦氣。
飯桌上, 他們喝了一輪又一輪的酒,把嶽曉楓簇擁在中間, 豔羨地對她說:曉楓,開心點, 你的好日子要來了。
無拘無束, 財務自由。
是多少人都羨慕不來的好日子。
她一一應下, 嘴角也慢慢提起了愉悅的弧度。
然後在鼾聲如雷的夜裡,一潑酒精, 一把火,點燃了整棟三層小樓。
33
火光燭天中, 嶽曉楓想起了兩個月前的那個下午。
她因喝水下樓,正好碰到媽媽板著臉將妹夫徐明德從歡歡的房間拽出來。
她不允許他單獨和歡歡待在一起。
徐明德解釋說他隻是在給歡歡輔導作業。
「我早跟你說過, 歡歡不是寧安,她是我的親孫女,你要敢動歡歡一下,我跟你拼了我的老命!」
「媽, 您和爸都收了我三萬了, 說好了不再提那件事的。」
「你以為你那件事能瞞住?床單上全是血, 被子上還有, 你以為寧安那個小丫頭片子能收拾幹淨?我跟你說,曉亮(嶽曉楓弟弟)和佩玲早就發現了, 你給的三萬,我都給了他們。他們特地交代過,不許你靠近歡歡!」
……
嶽曉楓想起她被他們接回來的那日, 媽媽摟著她泣不成聲。
她說哪有媽媽會不愛自己的孩子。
媽媽當初罵她,打她,不過是希望她成才。
如今看著她中年喪女,老無所依, 媽媽比她還要難受。
可是她想跟媽媽說。
我不是個好媽媽,你也不是。
我注定得不到安安的原諒了。
但我可以帶著你們所有人,一起下地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