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照何年

第1章

我是當朝宰相江聽弦的禁忌。


我曾在他落魄時與他相知相守。


然後又狠心將他拋棄。


一朝重逢,我家破人亡,而他美人在懷,眾人敬仰奉承。


他問我:「拋棄我,後悔嗎?」


1


科舉放榜那一日,宮中辦了極其盛大的宴會。


我在京城開了個書院,教出來的學生不高不低,也在榜上混了個名頭。


如此我才來了這場宮宴。


周圍喧鬧一片,談論的中心卻總離不開一個人。


江聽弦。


人人都說江聽弦作為當朝宰相,朝廷新貴,卻實在是不近人情,涼薄冷厲。


我抬起頭望過去。


宴席的首位之下,男人一身絳紫官服,眉目清冷矜貴,垂眸之間盡是漠然。


他蒼白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握著酒杯,不緊不慢同眾人商談。


我記得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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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手,曾經在無數個日夜,與我十指相扣,抵死纏綿卻不願放開。


我也記得,這雙手是如何在滂沱的雨夜,死死抓住我的手腕,顫抖著哀求。


然後被我一根根掰開。


身邊突然有人重重拍了拍我,我看過去,書院的學生笑著對我說。


「老師不知道吧,這場宴會可不單單是為了科舉放榜的學子慶賀。」


他壓低了聲音。


「也是為了撮合當朝宰相與清河公主,促成一段美事佳緣呢。」


我遙遙望向高臺。


身份尊貴的女子滿臉嬌笑,站在江聽弦面前同他說話,眸中盡是羞澀。


一如當初的我。


心底突然漫開無邊的戾氣。


我的手指一緊,手中的酒杯就這樣被我打翻,滾落在地。


極其細微的聲音,高臺上的男人卻似乎有所覺察,眸色一沉,蹙眉望下來。


我心口猛地一跳,匆忙低下頭。


慌亂中仿佛有一道熾熱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


我抬起頭再看時,卻無任何異樣。


2


那目光如芒在背,始終讓我有些心慌。


加上我的酒量不好,喝了幾杯頭便開始發暈。


猶豫之下幹脆直接離席。


我對宮內不熟悉,胡亂之下反而迷了路。


令人心慌的寂靜中,我突然正面撞上了一群富家子弟。


看清之後,我的心底微微一涼。


當初我開書院時,對於學生篩選嚴格,眼前這些富家子弟,是當初塞了銀錢進來,又被我毫不留情踢出去的學生。


我急忙轉身離去,不料一把被人抓住手臂,讓我無法逃脫。


他們臉上泛起笑容,毫不掩飾諷刺與惡意。


「我以為這是誰呢,原來是從前瞧不上我們,非要收那些窮酸人當學生的書院師長啊。」


我使勁掙脫,「放開我。」


富家子弟似乎被我激怒,舉止更過分,高高抬起手,朝著我的臉上襲來。


我閉上眼睛,卻沒有預料之中的疼痛。


冷淡如冰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你們在做什麼?」


這一刻,全身血液仿佛湧上我的臉頰,讓我瞬間無法呼吸。


富家子弟如鳥獸散去,我卻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一雙熾熱的手攬上我的腰間。


被強迫著轉過身,眉目冷厲的男人垂眼看著我,眼尾染上薄紅,目光沉沉。


半晌,他輕輕勾起唇角。


「阿年如今的脾氣好了不少。」


「和當初拋棄我的時候不大相同了。」


3


再睜開眼,我已經身處完全不同的地方。


我被江聽弦帶回了他的府上。


宮宴之上,我隻記得江聽弦容色淡漠,那毫無血色的薄唇輕啟。


再然後,我便全無意識。


寬大的指節在這一刻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對上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瞳。


江聽弦的眸光深沉,指腹摩挲過我的唇瓣,力道大得幾乎將我磨出骨血。


他意味不明開口。


「為什麼回來,你當初不是說永不回京城?」


我垂下眼,手指死死握著裙擺,再抬頭時卻已是滿面笑容。


我主動攀上他的脖頸,貼著他的耳側吐氣如蘭。


「因為,我舍不得你啊。」


「江大人。」


話音落下的那刻,男人突然將我逼至牆角。


江聽弦的眼底暗色翻流湧動,他死死盯著我,嗓音是難得的喑啞。


「撒謊,裴年。」


屋內有一瞬間的寂靜。


我和他就這樣無聲對視了半晌,然後懶散靠上牆邊,揚唇對著他一笑。


「對啊,我騙你的。」


「我不過是聽聞江大人如今權傾朝野,又想到我們從前的情分,覺得實在不能浪費。」


「特意過來找你敘敘舊而已。」


江聽弦長睫一顫,眼底的光就這樣一點點暗下去,到最後,他勾唇自嘲般一笑。


我就這般面無表情注視著他。


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此刻隻餘下經年的死寂。


江聽弦默了片刻,突然將我橫抱而起。


我被迫靠在他的懷裡,男人的身軀有力而強勁,身上染了名貴的香料,叫人有些陌生。


我聽見他清冷又平靜的聲線。


「既然來了,就別走了。」


「這一次,我隻要你在我身邊。」


4


我留在了江聽弦身邊。


他確實和從前大不相同了,再也不會由我撩撥幾句,便會面紅耳赤了。


他清冷自持,幾乎從無失態。


倒是叫人有些陌生。


飯桌上,我好似不經意地讓江聽弦撥一些人給我。


出乎意料,江聽弦什麼也沒問。


他隻是將粥喂到我嘴邊,淺色的眼看過來,柔聲哄我。


「好,先把粥喝了。」


有了江聽弦給的人,我開始忙起來。


每個深夜,我都會移開男人緊緊擁著我的手臂,輕聲慢步走到書房裡。


查看我交代下去的結果。


江聽弦的人確實能力非凡,很多從前查不到的事,如今都有了蛛絲馬跡。


我離那人又近了一步。


有的時候我看得入了神,一時忘了時間,再抬頭,卻看見江聽弦早已醒了。


燭火明滅的光線裡,他垂眼望著我。


還未來得及想好解釋的理由,江聽弦便淡淡閉了眼,轉過身背對了我。


隻餘下一截清洌的聲線。


「下次可以在白日裡看,我不會幹預。」


「你不必避著我。」


我怔愣地看著江聽弦披著鴉青色外袍的背影,心間突然仿佛被一隻手扼住。


漫開細碎的酸澀。


幾乎讓人不知所措。


5


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


有一日我聽見照顧我的侍女闲談。


「這姑娘開的那家書院,好像出事了,聽說一群富家子弟聚在那裡,揚言要砸了書院呢。」


驕陽烈日之下,我卻如墜冰窖。


等我趕到書院時。


門前的牌匾墜落,院牆之內,滿目瘡痍。


那群富家子弟聚在門前,朝著我大笑。


「砸了書院你才知道好歹,不想死的話,下次再看見我們,記得跪下來求饒!」


我氣得渾身發抖,想衝上前,卻被人扣著腰,大力攬入懷中。


江聽弦來了。


比我想象得還要快。


身後的人微微俯下身,溫熱呼吸噴在我頸側。


江聽弦如雪般清冷的聲音中隱隱帶著怒氣,說出來的話卻極為淡漠。


「把他們拉進大理寺,嚴審。」


「從前不了了之的案子,我都要看到結果。」


眾人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這幫富家子弟,在京中仗著家中權勢,身上不知道背了多少案子,都被壓下去了。


江聽弦這一下舊案重審。


幾乎可以說斷了他們下輩子向上爬的機會。


此刻我方才體會到,世人對於江聽弦的那句評價,究竟是何意。


生性漠然,狠厲難當。


臉上連同骨血裡,都流淌著冷冽冰雪。


唯獨扣在我腰間的那雙手掌。


溫度熾熱。


6


回到江府已是深夜。


剛關上房門,我便聽見江聽弦滯澀的嗓音,帶了幾分強壓之下的顫意。


偏偏聽起來不容置疑。


「今日之後,關了那家書院吧。」


原本道謝的話就這樣哽在了喉間,我難以置信望著江聽弦,以為自己聽錯了。


江聽弦面無表情,神色不悲不喜。


他壓著聲線,黑沉的目光擦過我的眉眼,平靜到令人心驚,對峙之下再次開口。


「若是不想關,我讓人接手……」


「江聽弦!」


我冷聲打斷他,視線染上星點寒意,扯開唇角,我一字一句皆是決絕。


「書院,我絕對不會關,沒有商量餘地。」


垂在身側的手攥得發白,我閉上眼。


「若江大人始終如一,我還是不留在大人身邊了,這段時間叨擾你了。」


「明日我便離開。」


一瞬間,江聽弦的面色變了。


他的眉間染上一點戾氣。


下一刻,我被猛地扔到了床榻之上,江聽弦覆身而上,單手禁錮住我。


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眼眸幽深,頃刻間便染上赤紅和瘋狂一片。


叫人不自覺心驚。


他的唇角浮現一絲自嘲和冷笑。


「裴年,你把我當作什麼?」


「現在又想如同從前那樣拋棄我是嗎?」


7


江聽弦說得沒錯。


從前是我拋下了他,是我負了他。


我初見江聽弦時,他還不是權傾朝野的宰相。


當時他不過是一個平常的書生,路上遭了賊,停在我家門前希望我能收留他一晚。


明明是求人的事,他站在那裡。


卻是芝蘭玉樹,君子之姿。


我答應讓他住進來,還求著父親把他收進了書院,將所學全部授予他。


很難形容我第一眼見江聽弦的感覺。


大約是一眼萬年。


俗套,卻真真切切是我的實話。


江聽弦日日在書院裡,我便日日纏著他,從端茶磨墨,到送飯添衣,無微不至。


一開始他清冷眉眼間滿是推拒。


可越是如此,我越要與他糾纏不休。


我一點點看見他待我的不同。


先是他不再拒絕我的關心與靠近,再來,是他偶爾會對著我輕輕一笑。


清淺如琉璃的眼裡水光蕩漾。


到後來。


男人在床榻之上紅著眼,發了狠百般折磨我。


「說,你隻愛我一人。」


8


江聽弦曾經的臉龐在這一刻似乎與眼前人重合。


我的神智開始恍惚,下意識便回答。


「我隻愛你一人。」


江聽弦的動作停住了。


他低頭看著我,眼底的暗色交織成千絲萬縷的復雜,難以捉摸。


明明我們之間隔了說不清的恩怨與無奈,卻在這一刻如同回到當年。


我的思緒在這一刻回籠。


執念與情感撕扯,最後定格成為多年前的一個雨夜,我終生難忘的畫面。


我還有事要做。


我不能失去江聽弦的助力,我需要留在他身邊。


哪怕我需要付出一切。


我緩緩伸手,抱住江聽弦的脊背,我聽見自己沙啞的嗓音。


「對不起,江聽弦。」


「我不走,我不會離開你的。」


男人熾熱的體溫隔著單薄的裡衫傳開,我感覺到他瞬間緊繃,卻似乎是強忍著。


他直接推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