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川

第2章

他撲通跪在荷花池旁,抡圓膀子自扇耳光,隻看著都覺得臉疼。


貴公子背著身,片刻笑問:「喝了幾斤女兒紅湖塗成這樣?」


他帶著慵懶的尾音轉過身,我才看清,居然是沈大人。


他一身胭脂紅的錦衣,桃花眼微眯著,面色戲謔。


他笑著,但這笑卻比殺人的刀還要冷,哪還有半分初見面時的親和模樣。


他屈著一條腿席地而坐,看著眼前人涕泗橫流,隻拿它當個樂兒。


「爺,小的再也不敢吃裡扒外了,楊小姐她應當不知道您……」


楊小姐?我記得,她是將軍府的姑娘。


小廝的話還沒說完,沈大人突然伸手扯住他的後脖領,將他的腦袋摁進荷花池。


令人窒息的嗆水聲充斥在每一個角落。


「我看你真是醉得不輕。」


沈大人斂起笑容,薄唇啟合。


等水裡的人快沒了動靜,他才將他扯出來,又問:「這下可醒了?」


「醒……」


見那人死魚一樣含糊著,他輕笑,神色染上瘋狂。


「醒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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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緊緊捂著嘴巴,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直到那人停止掙扎,被撂進荷花池,我的心髒依然狂跳不止。


可剛剛廢掉一條人命的沈大人,卻從容地掏出帕子擦擦手上的汙糟。


這樣的事,他應當做過不少次。


他微微垂首,坐在原地不知在想什麼。我暗自祈求他趕緊離開,可他偏偏掀起眼皮,盯了過來。


有一瞬間,我確定他與我四目相對。


7.


「是你自己出來,還是要我請你。」


他果然發現假山後頭藏了人。


我躊躇片刻,硬著頭皮鑽出去。


「啊……是你啊。」


沈大人語氣平常,仿佛我倆是在街邊遇見,互相問個好似的。


他的視線停在我的藥箱上:「有止血的東西麼?」


我縮著脖子點點頭。


他招手叫我過去,然後解開箭袖,露出手臂上的刀傷。


傷是舊傷,估計是方才溺人的時候崩開了,滲出不少血。


我強作鎮定,奈何手一抖,白色的藥粉撒了他滿身。


我梗著腦袋不敢動。


他哧哧地笑了片刻,揶揄道:「膽小鬼一個,怎麼敢在我府上亂竄。」


我想這是個問句,老老實實作答:「我想跟輔國公偶遇來著。」


空氣霎時間陷入一陣死寂。


接著,就看沈大人抱著肚子笑得前俯後仰。


「你若想找個有權有勢的,你瞧瞧我怎麼樣?」


他笑罷,盤腿支著腦袋問我。


如此輕松的做派,險些讓我忘記蓮花池底下還躺著個人。


我緊抿著嘴不吭聲,他不依不饒地逗弄我,用十分愜意的語調描繪未來願景:


「到時候我殺人,你遞刀,如何?順便,再教我些殺人不見血的法子,回回弄得一身汙糟,也怪煩人的。」


「沈大人說笑了,我對殺人不感興趣。」


我盡量讓自己鎮定,收拾好藥箱,等待離開的機會。


沈大人「哦」了聲,略無趣地捻捻指尖的血,勾唇道:「凡在高位者,有一個算一個,手上就沒有不沾血的,你說你想嫁給輔國公,可你一沒背景,二沒膽識,恐怕他是瞧不上的。」


我大著膽子反駁他:「難道濫殺無辜便是所謂的膽識?」


「濫殺無辜?」


他伸手掐著我的下巴,湊上來,與我鼻對鼻,眼對眼,唇間咫尺。


「如果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給你個機會殺了我,你會覺得自己是在濫殺無辜麼。」


他眸子泛著幽光,像一頭飢餓的野獸,望之生畏。


可我這人,偏是越怕越冷靜。


我與他道歉:「若為自保,當然不算濫殺無辜,是我口無遮攔唐突了大人,對不住。」


他咋舌,松開我:


「沒意思,你都不叫兩聲讓我聽聽,不怕我殺你滅口?」


「……沈大人不是濫殺無辜之人。」


我背著藥箱起身,他哼笑警告我:「那你可看好自己的嘴,別讓你我鬧到非得你死我活的地步。」


8.


此後,我便常在輔國公府碰見沈大人。


真應了一句『冤家路窄』。


偶爾,他會塞給我些糖果或是點心。


若我推拒,他便笑眯眯地逗我:「吃吧,這些東西,將來都要算成國公爺給你的聘禮,你不必替他省。」


然後等我臉紅成猴屁股,一溜煙跑了,就聽他在後面笑得開心死了。


於是我學乖了,今日一見面不等他開口,我便自覺摘下他指間的點心匣子。


拱手謝過,走人,瀟灑自如。


路上碰到李瑾,估計是來探望老太君的。


阿姐跟在他身邊,賜婚後她的穿戴日漸奢華起來,與李瑾站在一起,倒是般配。


她笑彎了眼睛:「……昨日去安國寺上香,給殿下求了康健符,順便又為伯父求了求官運亨通。」


李瑾點頭答道:「你有心了。」


他瞧著氣色不錯,看來伯父將他照顧得很妥當。


阿姐此時提說官運亨通,便有些暗示的意味。


「畢竟伯父養我一場,我能做的也就隻有這樣的小事……」


轉頭她看見我,笑容凝在臉上。


她近日往安國寺跑得勤,我還以為她是為爹娘祈福,為他們求地下安穩。


原來,是為伯父求前程啊……


我咬著後槽牙垂眼讓道,李瑾卻也跟著停下來。


他擺個臭臉,一看就是要找不痛快的架勢:


「孤便說你走得痛快,原來是有人給足了好處,瞧不上東宮了啊。」


我心想我哪裡是看不上東宮了,我是看不上你了。


話到底是沒說,我嫌浪費唾沫。


李瑾心氣兒不順,視線又落在我手裡的點心匣子上。


他繼續挑釁:「膽子真大,御賜的貢品也敢偷?」


我攥緊手指,氣極反笑:「怎麼,我配不上旁人看重?我是陰溝裡的老鼠,想要點好東西隻能去偷去搶是嗎?」


他面色一滯,輕咳著放緩語速:


「孤、不是那個意思,御賜的東西便是旁人賞你你也不該拿,免得多生事端。」


不知情的人聽著,還當他是關心我呢。


我不免冷笑。


阿姐迎上來,與我使眼色道:「融月,還不謝過殿下周到,這東西還是交給阿姐,阿姐替你還回去。」


她探手覆在我提著匣子的手背上。


「阿姐,我的事,不必你總來為我做主。」


我憋著一肚子火,用力抽動胳膊,誰知阿姐突然松手,我不受控制地往後倒下去。


摔到我不要緊,但御賜的匣子若是摔碎了,少說我也得受頓皮肉之苦。


我下意識追著它,狠狠摔到地上蹭破了手皮,匣子也磕爛了角。


「融月,你、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啊!」


阿姐好像笑了,待我看仔細,她臉上的擔憂又不似作假。


「殿下,融月她不懂事,請您輕饒……」


她話沒說完,李瑾已兩步走到我面前,氣勢洶洶的模樣,讓我誤會他要踹我兩腳。


我縮起肩膀閉緊眼睛,卻被他一把從地上撈起來,撞進他的懷裡。


炙熱的鼻息噴在我的臉頰上,李瑾瞪著眼訓我:


「幾塊破點心摔就摔了,管它做什麼!」


方才還說御賜的點心貴重無比,這會兒就變成幾塊破點心了。


他舉著我的手查看傷勢,恍惚間讓我想起領旨那日,他對阿姐也是這般溫柔。


說不生氣是不可能的。


氣他朝三暮四,氣他用情不專。


但是生氣歸生氣,我方才在慌亂中握住他的手腕,便發現他的脈相亂得離譜。


我在他腕上摸索,他自覺失態,於是不耐煩地抽回手背到身後,臊著臉罵我:「男女有別,孤看你是色迷心竅丟了魂了!」


轉臉對阿姐道:「她不領你的情,日後你也少管她,總有她摔跟頭長記性的時候。」


罷了,一甩袖子繞著我走了。


9.


李瑾的脈相外強中幹。


可我給伯父的方子重在溫補,並不能在短期內就使人精神百倍。


隻是看李瑾今日的狀態,已是全無病態,大好了。


我思前想後,唯一的解釋就是伯父以我的方子為基礎,下了猛藥,替李瑾掏裡子補面子。


我父親曾說過,伯父做人做事,從來都是急功近利,果然如此。


我抑制不住地顫抖著,不是怕,不是怒,是大仇將要得報的亢奮!


爹娘慘死那日猶在眼前,那場大火夜夜照夢,燒得我心如刀割。


如今,報仇的機會來了。


伯父對李瑾的作為等同謀殺,一旦坐實,他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我需要證據。


拜訪劉太醫那日,是個陰沉的大雨天。


潑天的雨水將我澆了個透心涼。


「蘇姑娘有急事嗎?」


我提著斷傘,搓著衣袖道:「老太君之前都是您在照料,最近她總是頭暈,我想問問您她的病史,挺急的。」


劉太醫看著我的狼狽樣,斟酌半晌,將我請進太醫院。


此處都是御藥,專門供給皇族,一般不迎外人。


我新奇地到處瞧,問他:「我家伯父在嗎,正巧來了,我一會兒去看看他。」


劉太醫朝北邊屋子努努嘴,答道:「蘇太醫去太子府了,蘇姑娘還是不要到處走動的好,省得老朽為難呀。」


我點頭連聲應著。


湿衣裳裹在身上,我說一句話抖三抖,劉太醫實在看不下去了,帶我到煎藥房烤火。


大概說完老太君的病程我的衣裳還半湿著,他想了想,叮囑我務必不要隨意走動,他先去忙,完了來送我出院。


在太醫院裡,每一份煎煮過的藥渣都要留檔七日。


許是天氣太差勁,瞧病的貴人都少了,如今煎藥房沒人,正好方便了我。


我輕易就翻到了李瑾的藥渣匣,最靠外的藥渣還湿噠噠的。


刨開一看,卻與我開得藥方無甚區別。


這碗藥送到太子府上,又由太子心腹護送,根本沒機會加旁的東西。


我瞬間有些迷茫,難道李瑾的身子不是伯父搞的鬼?


我的視線漫無目的地轉著,落在楊瑩瑩的名字上。


將軍府獨女,楊姑娘?


我突然記起沈大人殺死的那個小廝,他口中的楊姑娘,會不會就是這位?


我鬼使神差的拉開了她的藥渣匣……


「你確定要看?」


一隻手貼著我的皮膚,掐在我的脖頸上,冰涼的觸感叫我打了個寒戰。


我認得這把低沉勾人的嗓音,是沈大人。


他高大的身型投下一片陰影將我包裹,我與他後背貼前身。


「哦,你已經看見了啊……」


他附在我耳邊,索命似的開口:「知道的太多,會折壽的。」


10.


我在沈大人的注視下,將楊瑩瑩的藥渣重新包起來:


「這結打得夠難看。」


他的手移到我臉頰邊,揪起我的嬰兒肥扯了一把:


「別緊張,沒打算要你的小命,逗你玩的。」


他話是這麼說的,但方才的氣勢可像是隨時要掐斷我的脖子。


我強擠出個笑容:「楊姑娘的藥開得不錯,滋陰補血,好方子。」


這方子名叫『玉水』,專為女子調理癸水,短時間服用沒問題,但吃的時間長了,會致女子癸水難止,有血崩的風險。


我裝傻隻當不知,畢竟懂得太多確實容易夭壽。


劉太醫站在一旁瞪著我,他方才走得匆忙,看來就是去接沈大人了。


我摸摸鼻頭,不好意思地與他道歉:「我看太子精神大好,便想瞧瞧我家伯父給他開的什麼藥,偷師一二,結果瞧上癮了……」


偷看藥渣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劉太醫吹胡子瞪眼,唾沫星子亂飛,沈大人擺手打斷他:


「蘇姑娘這樣好學,值得嘉獎。」


他要我伸手,我還以為又要給我什麼吃的,卻不知他從哪兒撿來一把戒尺,在我的手板上重重敲了下。


我皺著鼻子收回手,還得拍馬屁:「大人賞得好,賞得妙。」


他要笑不笑,大概是意識到我的臉皮太厚,無語地放我離開了。


已近傍晚,天色微暗,因著潑天大雨,路上也無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