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川

第5章

他這人一心撲在朝堂上,對女人沒什麼多餘的心思,僅有的人欲盡數發泄在我身上。


成婚第三個月,我有了身孕,沈浮川高興得跟什麼似的,那麼有主心骨的人變得唯我是從。


我的日子過得舒心極了。


可當我坐在銅鏡前,看著頭上的玉簪,卻控制不住豆大的眼淚往下掉。


大仇未報,於我而言,這世上哪裡會有真正的舒心日子。


盛夏時,我隨沈浮川受聖上恩澤,去到避暑山莊。


他近日變得很忙,整個人瘦了一圈。


聽說是在解決遠在邊塞的楊將軍勾結外地意圖叛國之事。


這事兒他沒在我面前提,大概是怕我想起楊瑩瑩,動了胎氣。


可這一晚,我還是不可避免地做了噩夢。


人的手上沾了血就是沾了血,不是不提不說血漬便能了無痕跡的。


沈浮川將我抱在懷裡輕聲安慰,他給我擦拭細汗,直說後悔。


他說當初不該慫恿我去做那些髒事,是他害了我,一想起來,他就心疼得要命。


我輕笑,隻道:「沒事,我已與她說好啦,之後有事便去找你好了。」


他揉揉我頭發,點頭誇我做得好。


第二日,他頂著烏青的眼圈爬起床,瞧著精神不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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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慣例給他端來補藥,他盯了半晌,又要我幫他拿一枚甜棗來。


等我回來時,碗空了,他含著甜棗出門去了。


我在屋內轉了一圈,推開窗,看見院裡的樹根下躺著一攤渾濁的黑泥,捻起來聞聞,是補藥的味道。


沈浮川不喝我熬的補藥,我沒聲張。


每日照例將藥端給他,然後便去忙自己的,留給他時間倒藥汁。


隻是不喝補藥,他的精神卻越來越差,偶爾囈語,就像丟了魂兒一般。


太醫院輪流診斷,也瞧不出他是什麼病。


接著,夜間驚醒的人從我變成了他。


他開始整宿整宿不睡覺,白日裡強打起精神四處奔波,夜裡靠在桌上眯一會兒,醒一會兒。


從來俊朗的人熬得脫了相,看著就像個豔鬼。


有一晚,我睜眼看見他坐在榻邊,手就在我的脖頸上虛握著,隻要他想就能要了我的命。


可他望著我,笑得很溫和:


「是不是怕了?」


我沒吭聲,他就將視線移到我的腹部。


他的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肚皮,似怨似嘆:


「得等多久,這個小東西才會動啊?」


「我會不會,等不到了……」


我緩緩握住他的手,支起身子問他,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他盯著我,片刻後輕笑,隻答:「日後我去書房睡,近日神思恍惚,我怕傷到你們娘倆。」


之後,他就當真沒再與我同房過。


20.


有時候一出戲,開始時常常驚天動地,結束時往往悄無聲息。


用來形容我與沈浮川,正好。


楊將軍受審這天,我裝扮成個小太監,跟在李瑾身邊,站在避暑山莊的書房裡看戲。


審訊剛剛進行到一半,幾名侍衛突然帶進來個披頭散發的女子,一臉血汙,仔細辨認,正是死去的楊瑩瑩。


當初我為她封穴,又讓李瑾聯絡楊將軍,制造她假死的場面,就是為了博取沈浮川信任,就是為了今天這一刻。


「沈浮川,我說過,我一定要你償命!」


她隻是露出一個陰惻惻的笑容,沈浮川卻突然崩潰。


他喘著粗氣,使勁搖著腦袋,仿佛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不是我,我隻是奉命行事,你要人償命,不要找我,更不要去找我的妻兒!」


我的心髒猛縮,憋得很疼,沒想到在這種時候他居然還在操心我。


多可笑啊。


他早對我有所懷疑,但他卻沒能狠下心腸對我出手。


他以為倒掉一碗藥便能當作一切都沒發生,可惜的是那碗補藥真的就隻是一碗補藥。


那些摧毀神志的藥,都被我放在了他慣愛吃的蜜棗裡,無色無味,根本沒人能察覺。


我是該高興的,籌謀隱忍了一整年,終於到了今天。


可是他嘴裡一直在喊:「不許你傷害我的妻兒!你這惡鬼、惡鬼!」


我不受控制地向他邁了一步,李瑾死死拽住我的胳膊,罵道:「清醒點!」


我渾身戰慄,看著沈浮川拔出發間的簪子刺向楊瑩瑩。


他被人押倒在地時,口中還在高呼:「皇命難違!皇命難違!」


聖上面色鐵青,照著沈浮川的意思,便是聖上授意他謀害肱骨老臣的血肉。


前有一個楊瑩瑩,那麼後頭便會出現無數個楊瑩瑩。


一時間,眾臣心中疑竇難解,自家的某些糟心事,是不是也有皇上的手筆?


皇權在這一刻,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驗。


「一派胡言!沈國公瘋了!來人,將他押下去!處死!」


這一押,沈浮川八成是活不了了。


我看著他被人拖出書房,神思偶然清明,他驚呼道:「所有錯事皆是臣一人所為,求聖上不要傷及臣的父母妻兒……」


他好像看到我了,還對我笑了,笑說:「別怕。」


……


一陣靜默之後,聖上開口道:「繼續吧,方才審到哪兒了?」


沈浮川確實是要楊瑩瑩的命,那麼楊老將軍通敵謀反之事也一直是他在調查,會不會也是構陷呢?


但說到底,他隻是聖上手中的一把利刃,雖鋒利,但要打誰要殺誰還是得看握著刀柄的那個人。


空氣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這一陣寂靜,是君臣較量,暗流湧動。


片刻後,聖上服軟了。


他繞下寶座,來到楊將軍身前,伸手虛扶他:


「楊將軍快快請起,是朕糊塗了,將軍精忠報國,怎可能通敵,沈國公好大的膽子,竟敢蒙蔽朕,險些釀成大錯。」


楊將軍卻不肯起,他在地上狠狠磕了兩個頭,咬牙道:「聖上該安享晚年了,朝中之事,也該讓太子殿下來操持了。」


「口出狂言,你、你什麼意思!」聖上抖著手指,眼睛看向左右眾人的反應。


群臣斂目,再無人應和他。


誰願意為一個疑心病重的人去賣命?殚精竭慮,還要朝不保夕。


今日是楊將軍,明日就有可能是你,是我,是朝中每一位臣子。


雖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又有誰真得是心甘情願呢?


恐怕,隻有沈浮川了吧。


我依稀記得老太君的話,說是大忠之人,往往是大愚之人。


她每每瞧見沈浮川,總會哀嘆:何必?何必!


何必為這樣冷血無情的帝王鞍前馬後。


聖上被氣暈了過去,我趁亂跑出書房。


找到沈浮川的時候,他被人捅穿腹部,死魚一樣癱在無人的角落,等人來收屍。


我遇見他時,他是多風光無限的一個人啊,如今卻死得這樣狼狽。


我將他抱進懷裡,他吊著最後一口氣,輕笑著咧開嘴,露出染血的牙齒:


「我……在等你,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他的手指替我擦去眼淚,嗔我道:「哭什麼,我死了,你應該高興才對……」


我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臉已經湿成一片。


他的視線落在我發間的玉簪上,哽道:「你母親的簪子,配你真好看,你早就知道、你爹娘的死,與我有關吧?」


是的,我早就知道,在那天的大雨中,當他將玉簪扔在我腳邊時,我和他的結局就注定了。


我爹娘的死,由他授意,由伯父動手,最後拿到好處的卻隻有當今聖上。


「沈浮川,我恨你,你知道嗎?」


他點頭:「融月,對不起,早知道我這輩子也會有心愛的女人和可愛的孩子,我一定、一定不會,為了功名利祿,不分黑白,什麼都去做……」


他忽然倒吸一大口涼氣,鮮血從他的口中湧出。


他焦急地想在生命的最後告訴我,他有多麼後悔,有多麼愛我,有多麼想要和我共度餘生。


我們會有三四個孩子,然後孩子們又有了自己的孩子,等到白發蒼蒼的時候,看兒孫滿堂,享天倫之樂。


可是,一切都晚了。


我看著他的手垂吊在地上,胸前起伏不再,我貼著他漸漸冰涼的臉蛋,小聲地訴說著:「我也愛你。」


可是我愛你,我又不能愛你,我愛著你的每一刻,罪惡感都會狠狠剜我的肉放我的血刺疼我的心髒。


愛你是我決不允許自己犯下的錯誤。


可我還是將錯就錯,自欺欺人地享受著你對我的所有寵愛。


所以,我的報應,我應該受著。


21.


沈浮川死後的日子,對我來說實在平常。


聖上失去了自己的武器,手中隻剩下些破銅爛鐵,他再沒辦法,隻能退居幕後。


沈浮川那幾個兄弟鬧著要爭爵位,老太君做主,日後要我掌家,她說我肚子裡這個才是正支嫡子孫。


再加上李瑾一道聖旨,封我為一品诰命,便也沒人敢說個「不」字。


本來我是不打算要我肚子裡這個的,但想一想,他又有什麼錯呢?


或許,我也是有私心的。


我生下個兒子,取名「融川」。


他一天天大了,偷奸耍滑的模樣跟他父親像極了。


他五歲時,李瑾要他進宮做皇子伴讀,聽說他人小鬼大,大家都很喜歡他,


除了蘇融玉。


我時常發現融川從宮中回府後身上帶著紫青的傷痕,追問之下,他才吞吞吐吐地回答:「是姨母掐的。」


第二日,我陪他進宮,直奔月容閣,瞧見蘇融玉二話不說,我將她踹翻在地,一頓好打。


李瑾就在我身後看著,蘇融玉哭著喊著求他做主,說我毆打宮妃,但他什麼也沒做。


後來,我聽說她謀害皇嗣被打入冷宮,再無見天之日。


我的日子過得越發穩了。


融川長到十二歲時,已是六藝皆精,在京城各位小公子裡頭算得上出類拔萃。


人人都道國公府榮耀延綿,我卻愈發膽戰心驚。


因為融川告訴我:皇恩浩蕩,於我、於他、於這沒有頂梁柱的國公府多有庇護,他無以為報,隻能肝腦塗地,以忠心祭天地、祭李瑾。


那一夜,我抱著沈浮川的牌位失眠了。


你的好兒子,真是越來越像你了。


我不再讓融川往宮裡去了。


他為這事跟我鬧翻了天, 我生平第一次對他用了家法。


李瑾派大太監來接他去,我豁出臉面,去御書房跪了整整三日。


我隻剩下融川了, 我怎麼能讓他步他父親的後塵呢。


大忠之人……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後來,是融川來接我的。


他還小,或許不懂我究竟為何要阻攔他的前程。


但總歸, 我是他的母親,他不忍心瞧我這副卑微的模樣。


我問他:「就做個闲散公子,好不好?」


他點頭說「好」, 可我知道他不甘願。


他二十六歲那年,南邊水患,無人可解。


我替他求了份差事,讓他去施展抱負。


他的才智我知道, 李瑾三番四次想要用他, 都被我擋了回去。


我想, 若他窩在皇城裡叫我整日擔驚受怕, 還不如打發得遠遠的。


吃點苦沒什麼要緊,總歸是在造福百姓, 哪怕死了也死得有些價值。


臨行前一晚,他看著我滿頭華發,哭了。


哭什麼,我身子還很硬朗, 也不是見不著了。


冬天的時候, 我受了風寒, 其實好治, 但我覺得沒什麼必要。


融川如今成家了, 那姑娘是當地的世家子,人品端方,我很喜歡。


有人陪著融川了……


沈浮川呢?他是投胎了, 還是在等我呢?


他厭惡地瞧我一眼,踢踢我的小腿。


「他如」開春的時候我徹底起不了身了。


小丫頭說融川趕回來探望我了, 可我一睜眼, 瞧見得卻是沈浮川這個死鬼。


「你怎麼還這麼好看啊?」


我有些不服氣,他笑道:「好不容易見面了,我不得收拾得精神些嗎?」


「你說你,怎麼才來啊。」


我難得掉了些眼淚,隻在他面前我才覺得身上的擔子沒那麼重, 想哭就哭, 想笑就笑。


他答我:「我一直都在呢。」


「那你也不託個夢讓我瞧瞧, 你怎麼這麼狠心吶!」


他微微垂下眼簾,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怕嚇到你,也怕……你不願意看見我。」


他的手就在我手邊, 我輕輕勾勾他的小指頭,這輩子也快完了,人死燈滅,前塵往事, 一筆勾銷。


「沒事。」我對他笑笑:「以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如果有下輩子,我希望我與他能夠幹幹淨淨地遇到彼此。


他不是克妻的沈浮川,我也不是命硬的蘇融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