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身體裡萌生活力的部分，早就壞掉了。

抑鬱也不是全無好處，我倦怠疲懶，思維凝滯，記憶宮殿坍塌成碎片，過目不忘的天賦在逐漸消失。

上天賜福我，給予我遺忘的能力，我不必沉浸在歷久彌新的痛苦裡。

他抱我抱得很緊。

我像穿上了一個名為「顧時安」的巨大外套，沉重，又避無可避。

我逐漸平靜下來，「外套顧時安」的味道有些熟悉。

一閃而過的記憶碎片裡，16 歲的我套著他的外衣。

6

第一次月考成績下來後，我背後的竊竊私語逐漸消聲。

因為我取代顧時安，以接近滿分的成績，成了年級第一。

李釗楊也安分不少，但看我的眼神總帶著不服氣。

有次在班門口迎面碰上，還故意挑釁想撞我肩膀。

擦肩的瞬間，他卻突然瑟縮一下，收勢避了過去。

我狐疑回頭看他，結果撞進一個溫熱胸膛。

我抬頭看去，是顧時安。

他比我高了一頭，我隻能看到少年的喉結和白皙下巴，校服扣子沒扣好，整個人充斥著自由散漫的美式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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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歪頭看我，把我轉了一圈，就那樣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輕推著我向前走，像幼兒園的開火車小遊戲，他嗓音帶著笑意：

「去去去，擋路了。」

少年掌心的高溫隔著一層校服面料透入我肩上的皮膚，熱度上升燒到了耳垂。

我很不適應，快走兩步擺脫了這雙大手。

到了位置，蕭黎的目光掠過我，又落在我身後的顧時安身上。

她垂下眼皮，眼球轉動，那樣子一看就沒憋好屁。

果然，她開口了：「憶回，話劇社缺人，你願意來試試嗎？」

蕭黎是文藝委員，校慶在即，班裡正在排話劇。

我也笑了，然後面無表情轉過臉：「沒興趣。」

她沒想到我直接不給面子，委屈地撇撇嘴，眼睛裡也泛了霧氣。

顧懷遠哪裡看得了這個，一拍桌子：「你別不知好歹。」

我翻一頁書，頭都不抬：「你別死皮賴臉。」

顧懷遠瞪眼：「誰死皮賴臉了！」

顧時安倚著桌子笑：「誰認是誰唄。」

顧懷遠怪叫一聲攬住顧時安的脖子佯裝鎖喉：「你跟誰一伙的？」

顧時安笑著看我：「救命救命。」

我低頭看書，沒有說話。

顧時安湊過來：「又看闲書呢。」

他自來熟地伸手揉我腦袋：「還能考第一，這腦瓜子怎麼長的呢？」

少年寬厚手掌落在頭頂的觸覺讓我後頸炸毛。

雖然他借我一件校服，但也不代表他可以碰我腦袋！

掌心落在頭上的觸感被下載，久久彌留不散。

想到記憶庫裡要多這麼個東西隨時出現，我幾乎抓狂。

忿忿瞪他一眼，他才訕訕把手收回課桌。

我繼續看書，這煩人精又戳我後背。

我怒回頭，他攤開掌心，裡面有一顆橘子糖，少年的桃花眼彎成了月亮。

放學後，顧時安拉我袖子。

「走走走，排練去。」

話劇我還是被迫參演了。

老師說年級第一得露下臉，當吉祥物也行，給我分了個沒臺詞的角色。

話劇是一個童話故事——《小王子》。

顧時安面皮白淨身姿挺拔，身穿綠色西裝，還真像小王子從畫中走來。

蕭黎是透明罩子裡的玫瑰，嬌美動人。

顧懷遠舉著樹葉像個捧哏，一張嘴喋喋不休，聒噪得厲害：「選角真好，小黎最喜歡玫瑰。」

我沒忍住踹他一腳：「樹不會說話。」

「哼，石頭也不會踢人。」

我無語。

排練結束，我值日，在舞臺後的小庫房裡清點服裝道具。

突然聽到「咔嗒」落鎖的聲音，我一愣，迅速跑過去擰門鎖。

可晚了一步，門被從外面反鎖了。

我瘋狂拍門：「喂，這還有人呢！」

我因為值日才留到最後，除了鎖門的人，不會有人聽到我的呼救。

可鎖門的人步伐輕快，腳步聲越來越遠，隻留下了一絲即將消失的玫瑰香氣。

初秋的天已經有了涼氣，入夜後器材室溫度下降，我蜷縮在角落裡直搓胳膊。

看到最厚的狐狸道具服，我毅然決定把自己塞進去。

我剛系好扣子，器材室門突然被敲響。

這聲音宛如天籟：「有人嗎？」

「有有有。」

我趕緊說：「我有鑰匙，從門縫給你塞出去。」

顧時安看著一身狐狸毛的我愣住了，眼睛裡藏了笑意。

我有點不好意思：「裡面很冷。」

最後我披著顧時安的外套，坐在了他的單車後座上。

「你怎麼回來了？」

「我東西落下了。」

我沉默半晌，笑了，然後一字一頓地道謝：「那還真是，謝謝你了。」

道別時顧時安看著我，月光下少年的神色很是認真：「以後我等你一起回家，我們住得很近。」

我下意識想要拒絕，但道具室門外的那抹玫瑰香氣如此清晰。

最終我笑著點頭：「好啊。」

7

顧時安信守諾言，每天放學都駐扎在校門前。

少年斜挎著書包，修長的腿跨過單車支在地上。

那雙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漾著笑望過來，有點晃眼。

我在來自四面八方的嫉妒目光裡跳上他的後座，在人群裡直視蕭黎。

她面色一瞬間變得很難看。

我揚唇露出一個嘲諷的笑，輕拍顧時安的後背：「出發！」

顧時安騎得飛快，偶爾壞心眼地故意剎車，他襯衫邊邊都快被我扯爛了。

風把他前額碎發揚起，帶來洗發水的雪松味道。自行車有一瞬間變成風箏，而我們也在藍天下飛起。

到了小區門口，我跳下車，對顧時安眯了眯眼。

顧時安也跟著笑，露出牙齒，看著有點憨。

我眸光變冷：「明天別送我了。」

他的笑凝滯在臉上，有些慌亂：「怎麼了？」

我轉身就走：「不需要。」

「嘿，你！」

我聽到「咣當」一聲。

他丟下自行車過來追我，我加快了腳步。

顧時安從身後捉住我的手腕，看著很是委屈：「你總得告訴我為什麼。」

我被迫停下步子。

他很執著，看起來不問出個一二三來誓不罷休。

我闔了闔眼，最終直視他：

「那不如顧同學先告訴我，我被關在道具室那天，你到底落下了什麼？」

顧時安一噎。

我繼續說：

「你那天沒穿外套，褲子口袋處布料平坦，裝沒裝東西很容易看出來，而道具西裝沒有口袋，19:54 你換衣服出來，右口袋鼓起，看形狀像是自行車鑰匙。

「20:10 我去服裝室整理衣服，我很確定，除了沙發側面的一張衛生紙，裡面沒有多任何東西。

「所以，這張衛生紙是你的嗎？」

顧時安忽略我的質問，臉色爆紅，甚至還有點羞澀：「你……你……你你一直偷看我？」

我笑了。

「那不如換個問題。

「學校貼吧上有個關於我的帖子很火，想必你一定能刷到。

「能解釋一下發帖人的 IP 地址為什麼在你家嗎？」

顧時安臉色瞬間由紅轉白：「我，我……」

我冷笑：

「防火牆自己做的吧。

「嗤，弱爆了。

「撒手。」

8

顧時安心頭惴惴，耳邊一聲「撒手」炸開，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有隻白軟手臂。

他慌亂松開，女孩的手瞬間抽離，轉身就走，他的心裡也莫名空了一瞬。

女孩卻走得很決絕，一下也沒回頭。

他就這麼站著，看著她，直到她的背影從視野消失。

顧時安向來都是從容的，從未如此失措過。

何況平時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過來時，自己就沒來由地就氣短一截，心慌不已。

更別提現在了。

可他喉嚨哽得厲害，他能怎麼辯解呢？

說自己那天放學回家路上無意間聽到蕭黎說關一夜又沒事。

莫名就想到今天她值日，想到了那雙古井一樣的眼睛。

心裡突突直跳，忍不住返回去看。

還是說開學前給顧懷遠嘚瑟自己新做的防火牆，顧懷遠嚷嚷著要帶蕭黎來自己家見識見識。

顧懷遠是他親堂哥，從小就粘著蕭黎。

因為住得近，長輩也有私交，算是一起長大，但想到姜憶回的話，他沒忍住對堂兄生了怨氣。

姜憶回遭遇的那些，他不敢深想，那雙眼睛讓他惶恐不已，隻覺虧欠。

五髒六腑像攪成一團，心都刺痛了。

顧時安閉上眼腦海就會出現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鋒銳的，蔑視的，讓他胸口悶得厲害。

可又緊跟著纏繞出一絲柔軟心疼。

顧時安茫然摁了摁胸口。

9

我甩開顧時安，抱著手臂狠狠揉搓。

想要搓掉那裡殘存的觸覺。

答應讓他送我，也不過是給蕭黎找不痛快罷了。

但這會兒卻沒有想象中的開心。

一回到家，姜萊就像隻小鳥撲了過來。

「姐姐姐姐你回來了。」

她拎著裙子轉圈圈：「你看我過生日穿這條好看嗎？」

蕭榮的慈愛目光轉向我時淡了不少：「姐姐剛回來，還得寫作業呢。」

姜萊嘟起嘴，抱著我的胳膊晃。

「不嘛不嘛，我要姐姐幫我看。」

姜萊這小丫頭在疼愛裡長大，被養得天真活潑，很會撒嬌賣乖。

對比渾濁復雜的大人，我無法不喜歡她。

我彎下腰，認真觀看：「你那條綠色的新裙子呢，裙擺上閃閃的，穿上像隻森林精靈，很可愛。」

姜萊驚喜歡呼：「我也覺得那條最好看。」

姜萊的 12 歲生日會，果然穿了這條綠裙子。

在她的央求下，我穿了條淺綠的長裙，和她配成姐妹裝。

生日會歡騰熱鬧，色彩鮮豔的氣球散落在地，姜萊像隻小精靈，四處穿梭。

老姜也特地回來了，姜萊撲到老姜懷裡撒了好一會兒嬌。

我爸對待姜萊是無條件的寵愛，對我不像是父親，反而更像剛柔並濟的嚴師。

我明白他的苦心，姜萊有蕭榮為她打算，還有蕭姜兩家倚仗，以後就算做條鹹魚，都可以過得很好。

而我不行，我必須學習生存法則，早日奪取在這個圈子立足的資本。

蕭黎甜蜜微笑湊在我耳邊壓低聲音，話中的陰鬱卻同表情違和：「有些人生來就千嬌百寵，有些麻雀飛起來也變不成鳳凰。」

我似笑非笑看她一眼，目光轉向她身後：「顧懷遠？」

她的表情僵在臉上，有點可笑。

顧時安、顧懷遠兄弟倆給姜萊送了禮物。

姜萊笑嘻嘻地：「剛剛好，兩個姐姐，兩個哥哥。」

坐下後姜萊湊在我耳邊說悄悄話：

「姐姐姐姐，告訴你個小秘密。

「兩個哥哥都喜歡小黎姐姐。

「每年小黎姐姐生日都能收到他們的玫瑰花呢。

「我長大了會有男孩子給我送嗎？」

我笑著回答：「萊萊那麼可愛，一定會有的，就算沒人送，姐姐也會送你。」

「那我要最大捧的。」

「好，最大捧的。」

10

姜萊離開後我身邊霎時安靜，像這個熱鬧 party 的一塊真空帶。

我走到甜品臺，看著可口的甜點猶豫再來一塊檸檬乳還是紅絲絨。

「你想要哪個，我幫你取。」顧時安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他眼神期待，像隻大狗。

我詫異回頭，他今天穿得稍微正式，身形颀長挺拔，舉手投足間仍有種不羈感。

他收起慣有的散漫神色，一雙桃花眼很是認真地注視我。

沒料到他還敢來找我，就這麼看著他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