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歸去

第4章

他僵住了,先敗下陣來:「聊兩句好嗎?」


「檸檬乳。」


「啊。」他愣了一下,眼睛瞬間亮起來,「好的!」


我捧著小蛋糕和他去了處沒人的地方說話。


別人待我態度如何,我向來包容。


人不犯我,我是懶得多投一絲注意力的,因為大多數人的心思都太無所遁形。


對顧時安,我承認是有遷怒的成分。


我大概知道他是無辜的,但看到 IP 地址的瞬間,偏偏心緒翻湧難以忍受。


我自己都不知道這種煩躁從何而來。


如今他陳述因緣,特地來找我道歉,我反而慚愧。


顧時安垂頭看我,態度很是誠懇。


可他又有什麼錯呢,他甚至幫了我。


親疏難免有別,他不過是替心上人彌補罷了。


風乍起,吹亂了我的頭發。


我把散落的發絲撥到耳後:「你不用道歉,還沒謝過你借我校服。」


「我會申請調換座位,離你們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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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表明態度,顧時安卻茫然睜大了眼睛,似乎我的態度不是他所期望的。


他的目光同月色交織沉落在我身上。


微風帶起綠色的裙擺,樹梢搖動,月光也動。


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


但被我打斷了。


「有些冷,回去吧。」


「需……需要我的外套嗎?」


「不用。」


「……」


我們並肩回去,路燈下的兩個影子逐漸重疊。


又漸行漸遠。


11


富人區的綠化很好,樹木枝葉茂盛,影影綽綽。


一個中年男人邁著急匆匆的步子從樹後小路突然出現。


我下意識掃去一眼,莫名打了個寒戰。


這份不安令我躺床上後仍然神思不屬。


我的記憶庫裡沒有畫面能和這張臉對上,但他給我帶來的恐懼卻如此清晰。


我究竟在哪兒見過他?


思索良久,我居然睡著了。


夢裡的我睜開了眼,可我困得厲害,隻能半睜開眼。


一把鋒利剪刀正在眼前,咔咔幾下剪碎了我的頭發,粉色蝴蝶結纏著頭發墜在地上,滾了很遠。


我視線順著剪刀往上,是我今晚遇到的中年男人,他表情警惕,看起來要年輕很多。


剪刀又伸向了我的衣服,他動作粗暴,冰涼的刀面貼上皮膚讓我打了個激靈,我想哭卻困得沒力氣。


我的動作讓他瞬間驚慌,一塊刺鼻的軟布蓋在了我臉上。


我驚醒,看時間,我睡得不久,這會兒還不到深夜 12 點。


撫著腦袋頭痛欲裂,這到底是夢,還是一段被我埋藏的真實記憶?


我當年的走失,真的隻是一場意外嗎?


我握著鉛筆無意識描畫,白紙上躍然出現了一張中年男人的面孔。


我心中疑團重重,彌漫成漫天大霧。


姜萊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索。


「姐姐,我可以進來嗎?」


不等我答應,她就開門探入了一個腦袋。


我無奈:「你人都已經進來了。」


「這麼晚了還不睡。」


姜萊笑嘻嘻抱著一個大袋子進來。


「我睡不著嘛。


「姐姐,我想送你一個禮物。」


我聽樂了:「今天你是小壽星,送我禮物做什麼?」


姜萊看著我神情認真:


「你送我的禮物我很喜歡,今天我特別開心。


「我從小就想要一個親姐姐,後來你來了,和我想的姐姐一模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你經常笑,可我總覺得你不開心。


「今天我的開心有很多很多,吹蠟燭時我許了願,我想把我的開心分給你。


「希望你每天都開開心心。」


一連串的開心從她嘴裡蹦出來,我有點想笑,卻沒能露出熟練的笑容。


她從袋子裡掏出一個擁有大大笑臉的太陽娃娃,露出和娃娃如出一轍的笑臉把娃娃舉在我面前。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認真告訴我,她的願望,是希望我開心。


屬於孩子的眼睛很幹淨,裡面隻有純粹的期盼。


我接過娃娃,心口像棉花糖被澆灌了溫水,迅速塌陷一塊。


那種溫熱蔓延至眼睛,有點漲。


姜萊撲過來:「你在猶豫什麼,還不快給我一個愛的抱抱。」


我笑著接住了她,姜萊像隻小動物,在我懷裡拱來拱去。


她突然探出腦袋看向我的桌面:「欸,姐姐你在畫畫嗎?」


我下意識想把紙收回。


但姜萊接下來的話猶如炸雷,讓我猛然睜大了眼睛。


「姐姐你也認識劉叔叔嗎?


「你真厲害,畫得好像哦,下次能畫我嗎?」


這晚過後,不愛做夢的我開始頻繁做夢。


夢中的主角隻有一個女人。


有時她眉眼溫柔喚我小乖乖,有時她輕拍我的後背,唱搖籃曲哄我入睡。


這是一種和我媽同源又完全不同的溫暖,細膩裹挾著我,令我深陷其中。


這種沉迷卻在我醒來時轉變成一種痛苦,不能隨時間消退,反而發酵擴散,融入我的每一次心跳。


12


這種痛苦促成我對真相的執念。


我不再遮掩鋒芒,開始迫切成長。


六月,我提前參加高考,進入 top2 的大學學習金融,我的優秀刺痛了一些人的眼睛,同樣也吸引了同類。


我大三順利進入姜氏實習,從基層做起,我履歷業績優秀,又是自家公司,我升職很快。


這些年我一刻不敢松懈,收獲頗豐。


我在別墅外見到的男人名叫劉海生,是蕭氏的一名高管。


有意思的是他曾經隻是一個普通助理,卻在十幾年前突然破格提拔,一路高升。


而他被提拔的時間,恰巧是我走失後一個月。


可我爸老姜掌權後,劉海生因為一個小錯被辭退了,成了蕭榮哥哥的司機。


凡事發生,皆有痕跡。


有了突破口,就像拆毛衣,抓住對的線頭,輕松就能拆解。


劉海生老年得子,我資助了他兒子所在的幼兒園一筆春遊資金,化身小砂糖橘到鄰省旅遊。


不過是一件他兒子的同款衣服,就能讓他六神無主。


他真奇怪,同樣的痛苦,他能夠施予他人,自己卻受不得。


我沒費什麼工夫就知悉了事情全貌。


不過是一個瘋女人,為奪回所愛的最後一搏。


祭品是一個走丟的孩子,和一屍兩命的情敵。


可笑的是,她賭贏了。


而我,作為母親生命的溢出。


夢中的那張溫柔笑臉,我終其一生都無法再見。


我開始排斥睡覺,因為夢中會清晰播放三歲前被愛包裹的過往,讓醒來的世界過於空曠。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養母凌晨進貨,夜間醒來的我總會哭鬧不止。


那時我覺得不到 10 平方的小屋大得可怕,黑暗猙獰可怖,仿佛世界獨剩我一人。


養母的擁抱拍背會把我從恐懼中解脫出來。


如今的我,又變回了那個絕望的小孩,可無人為我拍背止啼。


隻能獨自蜷縮,在黑暗無邊的汪洋裡漂泊。


對蕭榮的怨恨從我心中燃起,連綿成熊熊業火。


13


姜宅,餐廳。


蕭榮對姜成宇抱怨:「桓新不知道什麼來頭,舍得讓利 20%,搶了蕭氏不少大單。」


姜成宇夾菜,語氣隨意:「桓新最近勢頭很猛,後生可畏啊。」


蕭榮嗔他一眼。


姜成宇搖頭笑了:「我估算了桓新的流水,讓利太多,收益不大,刨除成本,等於在貼錢做。」


「還是年輕啊,胃口大,可不一定能吞得下。」


水晶燈下,蕭榮面帶愁容:


「可是爸爸最近在融資。


「唉,因為這事現金流沒跟上。」


姜成宇輕描淡寫:「放心吧,桓新吞不下那麼多單,原材料就不允許,賠太多。」


「等他們財務算出來,八成會求上蕭家合作。」


我垂下眼皮,遮住裡面的嘲諷。


桓新能讓利 20%,並不是惡意壓價。


是因為核心技術大幅降低了原材料的成本,有底氣在讓出 20 個點後繼續盈利。


而我,是這項技術核心成員的天使投資人。


姜成宇對蕭家的困境不願多提,反而話鋒一轉:「小黎和顧家那兩個孩子是怎麼回事,鬧得我都知道了。」


我正埋頭吃飯,聽到這裡握筷子的手鈍了一瞬。


蕭榮目光狀似無意掃過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哪像我當年死腦筋,就隻認準了你一個。」


我放下筷子,笑了:


「這漂亮和不漂亮是不一樣。」


蕭榮臉色扭曲了一瞬,又勉強恢復。


我爸忍住笑想說我兩句。


我沒給他開口機會:


「爸爸,我要請一周假,我想回欽陽市看看我媽。」


他皺眉:「胡鬧,你正在上升期,跟的業務怎麼辦?」


「爸爸,我是在通知你。」


姜成宇一愣,被我噎得摔了筷子。


蕭榮面露詫異,虛偽表情像在唱戲:「哎呀這孩子,你爸也是為了你好。」


我起身就走:「哦,謝謝爸爸。」


14


欽陽市。


回家的一路我都滿懷期待,下車的瞬間卻有了忐忑的畏怯。


我已有近十年沒見過她。


我曾偷偷回來過一趟,那時菜市場在改造,我媽出門忘帶電話,我沒見到她。


菜市場如今大變樣了。


賣春卷皮的嬢嬢居然還在,她的頭發已經全白了。


我知道我媽有了一個小水果鋪子,我張望了一圈,沒見到她,有個很瘦的阿姨佝偻著身子在店裡理貨。


那箱子不大,她卻搬得很吃力。


我上前兩步接住箱子放在貨架上:「阿姨你見到……」


看清她面目的瞬間我瞪大雙眼,簡直不敢相信面前的這個瘦削女人就是我媽。


我記憶裡的她潑辣、豐腴,怎麼會瘦成這個樣子?


她也瞪大了雙眼看我,裡面蓄了淚。


她嘴唇顫抖,嗫嚅叫我:


「姜小姐。」


我一下子就崩潰了,哭著對她大喊:「妞妞,我叫妞妞。」


她的淚終於順著凹陷的臉頰流下來,空蕩的袖筒裡伸出枯瘦的手臂抱住我。


菜市場沸反盈天,隔絕出店裡哭泣的我們。


我哭著問。


「你不要我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怎麼從來不給我打電話?


「還老不接我電話。


「……」


在我的一聲聲質問裡,我媽潰不成軍。


對我吐露了往事。


原來三歲時我爸曾差點找到我,可我媽養出了私心,去警局撤銷了案底。


老姜把生母去世的誘因歸咎於養母。


帶我走時,除了撂下一張卡,還高高在上說了一番誅心的話。


難怪她從不主動聯系我,每次通話也都匆匆掛斷,像為了證實她對我沒有覬覦之心的某種清白。


我一直不敢回憶,那年她送我上車的畫面。


仿若那張卡就真的銀貨兩訖。


和菜市場賣出了一隻小雞仔、小魚、小狗沒什麼兩樣。


原來她同樣痛苦。


她孤身一人,寂寥的後半生就隻有我了。


這些年她一直被恐懼、愧疚折磨,生怕她唯一的女兒因為生母之死怨恨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