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

第2章

陳墨看著我,目光中緩緩染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痛色:「宋姐,我知道你,你平時做事雷厲風行,很少說這麼多廢話啊。」


「別騙自己了,宋姐。」


陳墨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吧,就跟刀子一樣直挺挺扎在我心上,那個後知後覺的疼啊。


我側頭望向窗外,眼淚就那麼猝不及防的,「哗啦」一下。


我不動聲色抹了抹,談事情就談事情,哭哭啼啼像什麼樣。


挺久沒見陳墨了,談完事,我送他下樓,不慎碰見了付海生。


他目光落在陳墨身上,當場給氣笑了:「無縫銜接啊,宋時。你還要不要臉?」


「我要不要臉,你心裡頭沒點數?你自己都說我髒了,還來問我要不要臉,你想聽什麼?」


付海生目光垂向腳尖,嗫嚅說我那是口嗨。


我突然覺得拉拉扯扯蠻累的,便咬了咬下嘴唇,四下環顧:「付哥,算了吧。這麼多年了,給我們留一個體面。」


付海生還想說什麼,我委實煩了,側頭看陳墨杵在那兒,想都沒想,一把抓住他領帶,踮腳給吻上了他的嘴。


陳墨……沒反抗。


回頭看,付海生的臉色,瞬間灰敗下來,眼底的光都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憤怒,極端的憤怒。


他一拳向陳墨飛過去,我想都沒想,直接擋在陳墨身前,他是無辜的。


付海生那拳挺重,剛好打在我肚子上,逼得我後退幾步摔了個屁股蹲,半天爬不起來。


他忙過來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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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疼吧?」我問付海生。


「什麼?」


「你看我最後還是找了別人,感覺挺疼的吧?」我說,「這些年,我看你找了多少女人,你怎麼沒想過我疼不疼?」


他有些尷尬:「你知道了?」


「我全都知道。」


「嗨!那都是……」


「玩、玩、而、已。」我替他說了出來。


我有些無奈,抬頭看他,不知不覺紅了眼,哀求說,付哥,算了,你放了我吧。


一如當年,他手插口袋,一手舉著傘,傾斜了我半寸,我蹲在地上,伸手去拉他襯衫一角,紅著眼哀求說付哥,你帶我走吧,怎樣都成,我真的不想這麼活。


「好。」


時光重疊,我們兩個,像和從前的自己面對面。


他沉默了會兒,點頭,說:「好。」


8.


當年我雙胞胎的弟,頂著我的名字,上了重點高中,考了個三流大學。


他一進大學,就找了個城裡女朋友。


長得不好看,145cm,160 斤,但家裡挺富的。


現在回頭看,那姑娘也沒什麼壞心思,就是嬌縱。


姑娘對我有敵意。


因我長得極美,我弟麼,自然極帥,也就跟吳彥祖差不多吧。


坦白說如果我家家境能好一些,她這個樣貌,我弟是看不上的。


她自己心裡也有數。


可她會給我弟買他最喜愛的籃球鞋、耳機、手機、衣服……


大抵是自卑吧,她一再貶低和打壓我,打壓我的家人。


她會把她不穿的衣裳丟給我,這沒關系,就不用我家花錢給我買了,我穿著寬一點,短一點也沒關系。


可我受不了她把她不穿的衣服丟給我媽,以那種高高在上的輕蔑神態,跟我媽說,給你了,我就當捐貧困山區了,你們一家子乞丐就別嫌饅頭黑了(好個一語雙關)。


我當即扇了她一巴掌。


她跑了,我弟為她跟全家鬧翻了,借錢買禮物哄,捉我去給她道歉道歉道歉。


我受不了。


我媽說就咱家這條件,你弟能找到個媳婦兒,不錯了。


我受不了。


我就是心高氣傲。


同樣是人,一個鼻子兩隻眼睛,我為什麼要這樣活?


後來我爸生病死了,失了勞動力,家裡光景日益慘淡。


付哥沒考上大學,一直在城裡打工。我爸死的時候,他冒雨走到我面前,傾了把傘。


我抬頭看他,說帶我走吧,帶我去找錢吧,怎樣都成,我真的不想這麼活了。


付哥突然將我摁在牆上親,我雖吃了一驚,但也不覺討厭。在我眼裡,我一直是跟我付哥一塊的,也一生一世,會在一塊兒。


我像個小尾巴,跟在他身後,追著問,付哥,你這是答應了嗎?帶我一起?


付哥回頭朝我笑,伸手摸摸我的頭。


他朝我笑的時候,雨收風住,晴光萬裡。


人這輩子最怕的事,是回頭看,回頭看當年無能為力的自己。


就像偶爾,我會夢見我的父親。


那個老實憨厚的農民,頭發短短的,見人一臉討好的笑,指頭縫裡都是皲裂的、黑黢黢的,泥土顏色。


其實當年他那個病,也算不上嚴重,可鄉下人麼,怕花錢,生了病沒去醫院的意識,就一直扛,到最後回天乏力,就那麼沒了。


現在看,也就幾千塊錢的事。


幾千塊,我母親中年喪夫,我和弟,幼年失恃。


我要一直在那村待著,成隔壁的翠花、大嬸,或者是村人口中插科打诨的俊俏寡婦,從沒看見過更廣袤的海,也就罷了,可我走出去,我看到了,今天幾千塊還不夠我吃頓好的。


再回頭看,就知道什麼叫子欲養而親不待。


到底時光不等人。


9.


破產風波之後,於帆對我總不老實。


後來我們緩過氣,生意做的越來越大,進軍了房地產,跟他家也算一個行業,貿易上往來不少。


就很多事,該談還是得談。


於帆這家伙有點二愣子,人正經跟他談判呢,他突然給我來一句,「呦,舌燦蓮花啊。」接著拿出根香蕉,自顧自,由下舔到上,再往頭上咬一口,衝我努嘴,「試試咋樣?」


惡俗。


我一個人在也就算了,有時候其他人在,他也突然開個不合時宜的玩笑,搞得大家一愣一愣的。


我忍無可忍,告他爸了,說帆總這就不是個合作的態度。


他爸當天就撤了他的總經理,關家裡了。


於帆跑我公司指著我破口大罵,說宋時你裝什麼裝?那啥的時候騷的一逼。我就不信你沒求我的時候。


我直接報警了。


抓了他,他爸當我面,給了他一個嘴巴子,各種賠禮道歉,我表面上接受,心裡還是覺得惡心。


有些二代小開,就是這麼的不識抬舉。


他後來也沒敢再惹我,就是在外頭頗多造謠,其他人信不信我不知道,我也不在意,就是自己其實明白,脫下的衣服,沒辦法再一件件穿回。


於帆那事,說對我沒影響,是不可能的,我在辦公室裝修了浴室,一天洗澡就要洗四回。


也是沒法子的事,我每天讀挺多心理學書籍,一遍遍強迫自己正視,面對,效果麼,也就這樣。


10.


別了付哥,陳墨說什麼也要開車送我去醫院,有些慚愧的一個勁兒問我,肚子疼不疼,有沒有受傷。


我笑:「哪那麼脆皮啊?我又不是玻璃做的。」


陳墨紅著耳朵跟我說對不起。


我有點詫異,明明是我對不起他才是。猝不及防,沒經他同意,就逮著他給親了一下。我當時熱血上湧,跟個小孩子賭氣一樣,現在回想,倒有些尷尬了。


良久,我說不好意思啊,遇事總抓你頂包。


陳墨捉著方向盤,目視前方,喉頭動了一下。


我看到他手背上當年被硫酸濺到的傷疤,更加羞愧了,當年的醫藥費都沒給人家呢。


我很尷尬。


手忙腳亂中摸到一個盒子,是我這回在西雅圖給付海生帶的生日禮物,一塊勞力士的綠水鬼。


當年沒錢的時候,付海生看跟他談生意的大老板戴著這個,跟我說特別好看。他羨慕的眼光,我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我上淘寶查了一下,好家伙,十幾萬啊。


我當時就跟自己說,有朝一日,我生意起來了,有錢了,我肯定送他那款勞力士,我的男人,不必羨慕別人。


現在終於送得起,卻也不必了。


我將表拿出來給陳墨,說對不起啊,送你賠罪。


陳墨有些奇怪望了我一眼,哈哈大笑了起來:「怎麼,宋姐覺得佔了我便宜,想出錢打發?」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當然不是這個意思。」陳墨一腳剎車踩下,車停在了綠化帶旁,他直勾勾盯著我,盯得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莫名口幹,幹巴巴問:「你剛才跟我說對不起是什麼意思?」


他耳朵紅了:「你親我親的猝不及防,我受寵若驚,半天沒反應過來,沒來得及保護你,害你被打了。實在是過意不去。」


「嗨!那算什麼?事是我挑起的,是我連累你才對。」


陳墨就那麼盯著我,盯得我心裡發毛,半晌才將目光移開,風輕雲淡:「我總是想在你面前,表現的好上一些。」


我腦子「嗡」的一聲。


我知道他是個什麼意思了。


「陳墨。」我打斷他,「別往下說了。」


陳墨幹笑一聲,「蠻遺憾的,」他狠砸了一拳方向盤,「滴」的一聲極刺耳,他回頭看我,「我為什麼不認識你的,更早一些?」


11.


託陳墨的福,我跟付海生的財產分割,進行的相當順利。


付海生贈我一顆鑽石,我沒要。


他要多給我一些資產,我也沒要。


他說,我想再給你捉一隻螢火蟲,可現在是冬天了。


我說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他請我吃飯,助理問訂哪裡,他說找家又貴又好吃的。


我說不了,我們去吃村頭那家,大碗扯面,從前最喜歡的,挺多年沒去了,突然就懷念了。


付海生說行。


扯面一點也不好吃。


還蠻讓我吃驚的。


小時候偷了爸媽的錢,扯著付哥來吃,覺著老板娘手藝太好了,那味道,光想想都流口水。爸媽把我屁股都打紅了,嗷嗷哭也覺得值。


現在竟難以下咽。


到底眼界寬了,山珍海味四處都是。


飯館衛生和裝修都很差,還不幹淨,就一蒼蠅館子。


沒什麼意思。


什麼時候變的?沒人記得清了。


面吃到一半,付海生打著手勢,有些哽:「我們能不能……」


我停下揩嘴角的紙,抬頭看他。


「你什麼都知道,你知道我的。」他腮幫子鼓了鼓,「隻要你一句話,我根本不會有什麼女人,你何必……」


是啊,我知道,我知道那隻是口嗨。


我跟付哥的感情挺深,他心裡有我,我知道。


我付哥這人強勢且驕傲,從小就是村裡的孩子王,小學時他就知道從鄰村的小賣部進辣條,漲價一兩毛賣給同學。


後來他承包村裡的沙石、礦產,帶我們出去做生意,白手起家,賺了第一桶金、第二桶金……一步步的,走到今天。


他是我們村最先富起來的人,還帶領我們共奔富裕路。


付哥腦子很好,有遠見,努力又善於學習,他有自己的野心和驕傲。


那回破產,是他唯一的失敗。


其實吧,勝敗乃兵家常事,人生麼,就是這麼的起起落落。


他這點倒不至於看不破。


看成敗,人生豪邁,隻不過是從頭再來。


隻是,我跟於帆那檔子事,將他脊梁骨都壓彎了。


這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