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

第3章

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麼做。


我不後悔。


隻是,我在他身邊一天,就會提醒當年的他有多無力。


就像當年我站在父親躺著的破草席旁,他的手在我手心一點點涼掉。


我隻是站在那裡,穿著父親攢錢給我買的新年衣裳,大紅色,很漂亮。


而我隻能站在那裡,呆呆的。


也就幾千塊錢的事。


那坎兒,沒過去就是沒過去。


後來,我每花幾千塊,有些場景就跟過電影一樣,閃回在我的腦海裡。


付哥也一樣。


於帆那事過後,他沒法直視我的眼睛。


我不經意間的出神、黯然,或者洗澡時間稍長了一些,我都能捕捉到他眸裡不可言說的痛意。


那是我們之間,無法觸碰的絕口不提。


到底我也變了很多,我沒法像從前那樣跟他撒嬌了,我話沒那麼多了,大多數時間,我都將自己交給工作,我變得冷靜而理智。


我們之間,每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抬頭看,全都彌漫著陰翳。


最後我迷上了煙,他酗上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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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顧無言,直視一眼,都是痛意。


到底時光不留人,隻留恨。


付哥他找女人的事,開始自然是發泄,是意外,他還不至於故意,後來什麼心思,我就不想問了。


沒意思。


他自然背著我,而我自然比他想象的,還要敏銳。


他也隻能跟人故作猖狂,說跟我隻是玩玩而已,不然呢?


於帆在外頭造了那麼多的謠,付哥他臉上掛不住,他那麼驕傲一人。


也就這樣了。


其實,就算沒有那些女人,我跟付哥也走不下去。


我們戛然而止在我爬上於帆床的那一瞬,後來的那些年,全都是故作粉飾的鏡花水月,一擊即破。


回不去了。


這些年我們一直在嘗試。


可是,回不去了。


付哥用他的酒杯,輕碰了我的酒杯,低頭說:「對不住,對你,我有說不出的歉疚。」


沒關系,我搖搖頭,說沒關系。


全都是我自己願意的。


我說不管怎樣,我都感謝你,帶我見了不一樣的天地。


我沒後悔過,我搖搖頭,說我沒有後悔過。


我心甘情願,當年你也值得。


我站起身,同他告別。


他張開手,想抱抱我。


我搖搖頭,我不願意,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願意。


下雪了。


雪大的時候,我轉過身,一直朝前走。


我不能回頭。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過多少街頭巷陌,多少長街轉角。


我有些茫然。


腳下一絆,我不知道怎麼摔倒了,臉栽在雪地裡。


涼涼的。


偏偏還有小伙子騎著野摩託轟隆隆的凹造型,超低音大喇叭放著不合時宜的兒歌:大哥哥好不好,我們去捉泥鰍。


突然間那麼多的前塵舊事,湧上心頭,鋪天蓋地。


付哥給我編螞蚱籠。


付哥給我吃棒棒糖。


付哥給我打傘。


付哥接我回家。


付哥為我趕走一個又一個不懷好意的男生。


付哥牽著我的手,蹣跚著,一步步走出那個荒涼貧瘠的小山村,來到這車水馬龍的燈火闌珊處。


……


燈火闌珊處,驀然回首,雪盡來時長路,隻留下滿目的不忍卒睹。


別想,快別想了,我跟自己說,別回頭。我需要工作,我需要麻木。


一抬頭,tonight 酒吧的招牌霓虹閃爍。


我大步進入,要了最烈的酒。


我需要酒。


烈酒入喉,我五髒六腑都灼燒起來,我不勝酒力,很快就雙眼模糊,我閉上眼,問自己,我有多久,多久沒放肆的哭過了?


我雙手捂住眼,眼淚瓢潑大雨一樣碎了一地,卻怎的,也發不出聲。


12.


很久後,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回頭看,是陳墨。


「好巧。」我笑著向他。


他眸裡染上一層墨色:「不巧,我一直在你身後。隻要你回頭看。」


我臉貼上酒杯,撩起眼皮看他,呵呵的笑。


那樣年輕的面容。


朦朧中,我看見我付哥站在我面前,時光好像回到了最初。


最初,他還是個少年,眼底有光,心裡有夢。


往那兒一站,就是意氣風發的模樣。


付哥他摟著我的肩膀左搖右晃,凸出的鼻尖蹭著我脖頸,我痒的咯吱咯吱笑時,他溫熱的呼吸打在我耳畔,說你知道我這輩子奮鬥的意義是什麼嗎?是讓你過上最好的生活。


「好啊。」


tonight 酒吧裡,我側臉貼著酒杯,斜眼看著面前來人,漫不經心說,好啊。


我站起身,沒走幾步,就跌進那人臂彎裡了。


夜沉沉壓下,空氣變得寂靜而稀薄,霓虹燈氤氲出薄薄的光圈,模糊到有些黏膩和不堪。


我醒來在一張極幹淨的大床上。


穿了件白色的男士襯衣。


我的頭劇烈的疼,眼前華美的吊燈晃得我眼暈,這好像是座極簡裝修的別墅,我一個激靈打床上坐起,腦海中走馬燈一樣閃過昨晚一切。


有男人帶我回家,他生的很英俊。我醉的恣意,有些囂張的揪著他衣領,踮起腳上去就是一個火辣辣的熱吻。


付哥……


我一遍遍喊著。


夢境裡,我一遍遍呼喊著他的名字,像和父母走散,遺落在廣場的孩童,像無邊洪水裡抓了根救命稻草的遭難者,我說我們走散了,可是我們那樣好,我們怎麼就走散了呢?


這些年,生活早就教會了我,結果就是結果,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哪有那麼多的為什麼。


可能是天意吧。


可我還是想問,我就是恨,我不甘心。


「憑什麼弟弟的第一個女朋友可以肆無忌憚的侮辱我的母親,我父親隻能躺在破草席裡?憑什麼那點過橋資金對於帆來說隻是動動手指,等我們捱過那個坎兒,四個月重組後就會還給他,給高額利息也認了,卻要我像個妓女一樣,任他欺辱作踐?」


「他們之中,有哪一個比我有本事,比我高貴?」我歇斯底裡耍著酒瘋。


「沒有,」我面前,被我扯住領口的男人喘了口氣說,目光沉沉望著我,「沒有的,他們都不如你。」


「所以……」他的眼眸漆黑如墨,「所以宋姐你從大山深處,從那個被社會遺忘的角落走來。如今你的弟弟和他心愛的善良姑娘結了婚,他們的孩子會在愛與美中長大。你的母親,在三亞的濱海別墅中安度晚年。而你所在的那個荒涼村莊,已經在你的投資和扶持下,努力開發旅遊業,修了新路,家家戶戶起了高樓,建了醫院、公園、學校,像個美麗的小城鎮。你是優秀的企業家。這才是真正的共同富裕啊。」


我低下頭,醉醺醺的,我抬眼,淚眼朦朧望向他:「所以現在,不是隻有男孩子才能讀得了書了吧?沒有光棍兒買老婆了,沒有人看不起病拖著等死,一切都有變的更好了吧?」


「是的。」


我的腦袋耷拉下來,頭發湿漉漉的,感覺自己像條喪家之犬。


「那我呢?」


我一遍遍想,那我呢?


自始至終,我要的都很簡單啊,跟付哥有間溫暖的小屋,不用為買菜錢發愁,一個禮拜能吃頓肉,再能買些好看的花衣裳,無災無病度過這一生,我就心滿意足到打嗝了。


可是如今,這城市的萬家燈火,那樣遠,沒有一處,與我有關。


我遺落在時空裡,前無去處,後無歸途,就那樣茫茫然站著,聽著遠處傳來的空曠鍾聲,一聲,接一聲。


「沒辦法,總得有一代人,傷痕累累,將這一切搭建。」我面前的男人說。


我大笑一聲,仰面向後躺去,柔和的大床託起了我,有些東西醍醐灌頂,我在一瞬間清醒,似乎也沒那麼恨了。


是啊,總有一代人……我的後代,必不如我這般顛沛流離。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我迷迷糊糊記不清了。


醒來後就穿著這件男士襯衣,整個人懵在原地。


我這是……酒後亂性?


荒謬!


我心下大駭,忙摸了摸自己後腰,不疼,也沒什麼口子,我的腎還在。


有些美味從廚房裡傳來,像是蝦子,鮮的我發饞。


年輕的男人穿著雪白襯衫,黑色西褲,打廚房裡走出,他的頭發梳的一絲不苟,手中託盤裡擱著一碗海鮮青菜粥,我仰頭看,是陳墨。


我想起來了,昨晚撿到我的,是陳墨,同我說話的男人,也是陳墨。


我忽然松了一口氣,覺著幸虧是陳墨。


陳墨一臉燦爛的向我笑:「去洗漱吧,大清早的,喝點粥。」


我看著身上的男士襯衫,一張臉成了死灰色。


「我們,這……我……」我搓著手尷尬。


「那沒辦法。」陳墨笑,「宋姐你昨晚跟條八爪魚一樣爬在我身上,我沒辦法。」


「……」我整個人都紅了,八爪魚被煮熟了。


「宋姐……」陳墨湊近我,「你不至於玩不起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解釋,沉思了半晌,「我從來不玩。」我決定實話實說,「坦白說,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麼收場。」


「要不,我們處著試試?」


「不好。」我皺皺眉頭,「饒是幾年拉扯,我也沒忘掉付海生,這對你不公平。」


「我又不在意,」陳墨風輕雲淡,「要不,試試拿我療傷?」


「……不行。」


「我還是可以的吧?」陳墨聳肩四顧,「我感覺我也沒比付海生差多少。各方面。」


我有些無奈:「年輕的小姑娘那麼多,你喜歡我什麼?」


「年輕的小姑娘是很多,但像宋姐這麼赤誠勇敢,重情重義的,基本沒有。」


得,這馬屁拍的,真是舒服。


我笑了,我說陳墨啊,我明知道自己沒那麼愛你,還答應你試試的話,是不是有點渣?


陳墨斜睨我:「我還怕你渣嗎?願賭服輸,放心,我沒那麼脆弱。」


13.


人到中年,步入平淡。


談個戀愛,實在沒什麼心思像小姑娘一樣嚶嚶作鬧。


也玩不了那些「你愛不愛我」,一遍遍重復著確認他人心意的遊戲。


我也不需要確認。


愛怎樣,不愛又怎樣?


大家都很忙。


合則來,不合則去。


有事說事,有矛盾解決矛盾,認真溝通,簡明扼要就是。


所以跟陳墨談倒還挺有效率,相處下來,有了問題,彼此都能說清,倒也沒吵過幾回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