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信
第1章
阿姐命不好。
她這一生嫁過三回人,生過七個孩子。
纏綿病榻之際,她抱著心口的玉佩與我道:「阿梨,我想見他。」
他是誰呢。
是阿姐的青梅竹馬,是陳國的小將軍。
也是親手將阿姐送往大漠之人。
1
阿姐的身子越來越差了。
她掩唇咳嗽兩聲,帕子上沾了血。
濃濃的血腥味在小小的帳篷裡散開。
她在我擔憂的目光裡揉了揉我的頭。
「我沒事。」
她的聲音很輕,被卷起簾帳的風一吹,就散了。
我端來水喂她。
她抿了兩口,溫溫柔柔告訴我:「可汗昨夜答應我,過段時間送你回國,阿梨可高興?」
我垂眸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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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段時間是什麼時間,大抵是她死後吧。
昨夜可汗折騰她折騰得狠,夜半叫了三次水,帳篷裡的哭聲斷斷續續到天邊泛起魚肚白。
清晨陽光照亮草原,從帳篷裡走出的是一臉餍足的可汗,和面色蒼白的她。
她身子本就不好,別提一月前剛誕下她的第七個孩子,如今尚未出月子,又開始伺候。
草原眾人皆道從未見可汗如此寵愛一個女人。
可隻有我看到,屬於阿姐的,生命的火光似風中殘燭,搖搖欲墜。
2
阿姐是長公主的女兒。
她自出生便得了郡主封號,享受爹娘的寵愛,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長大。
她學的是詩書畫儀,端的是陽春白雪。
而我,是父親外室誕下的孩子。
父親是寒門學子,科舉高中得了長公主的眼,一躍成為驸馬。
得知父親偷偷養外室後,長公主杖斃了父親,又聽說我的娘親受父親蒙蔽,她大度不計較,願意給我們一條活路。
娘親性子烈,被父親欺瞞,自盡證清白。
而我單單活了下來,進府伺候郡主。
郡主知曉我的身份,睜著圓滾滾的眼睛好奇問我:「你當真是我妹妹?」
我那時低著頭,嗫嚅道:「回郡主,是。」
她拉住我的手,眉眼都是彎彎的:「別喊郡主了,你比我小兩歲,以後喊我阿姐吧。」
從那時起,我多了一位阿姐。
3
明面上我是阿姐的侍女,背地裡,她有什麼都會與我分享。
綾羅綢緞珠寶翡翠。
又或是她的小秘密。
我們一起擠在床上說悄悄話。
從長公主又養了兩個新面首,一直說到她的心上人。
中年心事濃如酒,少女情懷總是詩。
豆蔻年華的她,最愛與我講她的隱秘情事。
那是她的青梅竹馬,將軍府嫡次子衛子骞。
他們一同行過杏花漫天的長安道,遊過風浪微簇的護城河,也在終南山的薄霧裡許下餘生的承諾。
彼時我跟在阿姐身後,是他們這場盛大無言愛戀的見證者。
衛子骞許諾阿姐一生一世,阿姐牽住他的手掌羞紅了耳朵。
這樣的日子太溫柔太美好,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注定了會在一起。
以至於變故突生,破碎幸福的假面來得更令人痛苦些。
4
距離阿姐及笄還有三個月。
長公主府早早開始準備。
衛家說好了待阿姐及笄便來提親。
阿姐日也盼夜也盼,盼著那日的到來。
及笄沒盼來,先盼來了大漠揮軍南下的消息。
衛子骞父親掛帥出徵,他的兄長與他一同前往。
送別那日,阿姐咬著帕子問我:「阿梨,你說子骞回來趕得上我及笄嗎?」
她不懂天下大事,我亦不懂,隻按照過去的經驗回答:「小將軍從前出徵一兩月便可歸,此次定也不意外。」
阿姐松了眉頭:「你說得對,我在長安等他歸來。」
5
衛子骞確在三月內歸來了。
隻是歸來的,隻有他。
他扶靈歸故裡,帶他戰亡的父兄落葉歸根。
恣意放縱的少年三月時間不到,褪去青澀。
血與火灼燒他的身軀,戰死者的屍骸堆在他的眉間。
那周身纏繞的血腥氣,令人望而卻步。
我有些怵他,阿姐並不。
衛子骞是阿姐的心上人,自然不會因為他的痛苦與成長輕易變了心思。
她親手做了桂花糕,前去將軍府看他。
將軍府高高掛起的白綾,告訴我們,這不是夢。
衛子骞跪在靈堂,背脊挺直,俊美的臉上面無表情。
見到阿姐,空洞的眼眸方才回了幾分溫度。
阿姐與他去了院裡那棵桃花樹下說話。
我坐在石凳上遠遠地看他們。
看衛子骞的指尖停留在阿姐的肩頭,最終隻為她拂去那片飄落的葉。
他們說了很久,我等了很久。
等到黃昏垂落,天邊的光寂寞在夜色裡。
秋日夜涼,衛子骞差人送了件貂,披在阿姐身上。
阿姐笑了笑,隻是這笑,怎麼看怎麼苦澀。
回府路上,阿姐告訴我,這件雪白的貂,是衛子骞在漠北親手為她獵的。
她說完沉默了。
我也沉默。
我知道她有很多想說的話,可她不知道怎麼開口。
我也不知道。
6
父兄去世,衛子骞要守三年的孝。
公主問阿姐要如何。
阿姐說,她等。
這一等,等到了阿姐十七歲。
我比阿姐小兩歲,她十七時我正好十五。
她高高興興為我準備及笄禮,不隆重,但家人親朋都在。
我及笄後,阿姐問我:「阿梨可有心儀的男子,我替你把把關。」
阿姐問時,我想起了仍在守孝的衛子骞。
她的婚事一拖再拖,至今沒個著落,我怎麼也想象不出來我會比她先成婚。
在我的對未來的期許裡,我會一直和她在一塊兒,看她成婚看她生子,再看她的孩子長大。
面對阿姐的問題,我搖了搖頭。
「不曾有。」
阿姐有點失望,不過馬上提起神:「無事無事,慢慢找,總能遇見心儀的,子骞手下就有不少不錯的,以後咱們多相看相看。」
我笑著打趣她:「小將軍孝期不到一年結束了,阿姐可多顧著自己吧。」
她耳朵微紅,羞澀推我:「這不早著嘛!」
7
北邊蠻夷南下總是在秋天。
這一個臨近衛子骞守孝期結束的秋日也不例外。
三年前,衛家陣亡兩個將軍,在冬日到來前擊退了漠北蠻夷。
三年後,蠻夷休養生息,再度南下。
秋日的馬兒養得膘肥體壯,最適合進攻。
而陳國痛失大將換得一隅安穩。
漠北的明月照不到長安,燻天的屍骨與灼灼的火焰,也燒不到長安。
歌舞升平的都城,商女猶唱後庭花。
朝中無人,出徵的是年僅弱冠的衛子骞。
奈何他不是千載不出的霍去病,做不到飲馬翰海封狼居胥。
陳國戰敗了。
消息傳到長安,舉國哗然。
割城賠款,跪倒臣服。
主和派力壓主戰派,權貴們為了一時安穩,通通答應。
而漠北的要求裡,還有一條——為他們年逾五十的可汗求娶公主。
說好聽了是和親,難聽了是上貢。
陳國皇帝如今四十歲,膝下公主卻青黃不接。
及笄了的都已成婚,未成婚的不過十歲。
他的目光在宗室子女裡轉了一圈,擇定的是阿姐。
長公主與陛下並非同胞兄妹關系平淡,阿姐的父親又隻是一屆小官早早離世。
她身份足夠,年齡合適,未成婚未定親。
噩耗降臨時,正好是阿姐及笄的第三年。
距離衛子骞孝期滿隻剩下一旬時間。
被召進皇宮的前一日,阿姐在桂樹下眉眼彎彎對我說:「阿梨,子骞孝期要滿了,我要和他成婚了。」
少女朦朧的愛戀在他人眼中算不得什麼。
她披上最華麗的衣裳,出嫁了。
出嫁當天,送行的,是她的心上人。
8
我從未見過長安如此大的雪。
下了一天接一天。
那雪啊蓋住了天蓋住了地,也蓋住了情人的雙眼。
流淌的愛意凝結成冰,掉在地上就碎了。
阿姐的淚水在寒風裡被吹落。
大紅色的衣袍在風裡獵獵作響。
她合上馬車的簾籠,不曾有一眼回頭。
我是偷偷跟上的她。
她出嫁需要侍女,我留在長安無依無靠,便加入了隨行隊伍。
阿姐在出發後的第三日發現了我,她哭著要送我回去。
我拿著帕子擦幹淨她的眼淚。
「我於長安無牽無掛,唯一的念想是阿姐,阿姐若要我回去,我豈不擔憂得肝腸寸斷,如何舍得下你。」
我好說歹說,她趕不走我,終於讓我留下。
夜間阿姐靠在我的肩頭,與我一同坐在篝火旁看長安的月。
隻有月亮最無情,長安也見漠北也見。
篝火的光照進阿姐的雙眼,也照亮了她眼眸裡的少年。
衛子骞守在那端。
這三月來皆是如此。
他們此刻並非青梅竹馬,而是君臣。
她為君,他為臣。
臣子護不住國家,隻能以女子瘦弱之軀穩定邊疆。
我常常看他們於無聲裡對望。
一個要出嫁,一個護送出嫁。
如今天高皇帝遠,縱然衛隊聽屬皇家,他們也並非無逃跑的可能。
隻是誰也沒有提起。
我對阿姐說,我可以替她入大漠,漠北那頭隻見過畫像,我與她為同父姐妹,自然是像的,對方若有疑問,推託畫師畫技不湛。
她可以與她心愛的小將軍離開,去天南去海北,去哪裡都好。
阿姐笑著搖了搖頭:「阿梨,你可知我若逃跑,來年漠北鐵蹄南下,多少生靈塗炭。那並非侍者口中通報的數字,那是一條條鮮活的人命。」
她遙遙眺望。
衛子骞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長。
我不懂,我不在乎素未謀面的人是死是活。
我隻知道,一個人的死是個悲劇,一百萬人的死是個統計的數字。
我不想看見悲劇,阿姐不喜歡統計。
9
長安到漠北的路很長。
從冬天走到了來年春天。
漠北的草原綠意盎然,阿姐愈發沉默。
她不和護送的人說話,也不太和我說話。
路再長也有終點,終於,走入了他們的地界。
漠北派了寥寥幾人敷衍歡迎。
阿姐換上婚服被送進王帳。
那夜,帳內擺了大桌的酒席,陳國來使、漠北貴族歡飲達旦。
唯有次座的衛子骞握緊拳頭眼裡是不甘。
酒過三巡,漠北的王醉醺醺踏入營帳。
衛子骞就在外面看著。
那男人年逾五十,大兒子的年紀比長公主更大。
當阿姐的第一聲哭傳出,他終於坐不住了。
可剛拍案而起,就被草原一位王子拉去喝酒。
他動手了。
草原上似乎有比劃的習俗。
王子也不惱,隻以為他們在比劃。
眾人的喝彩聲很快掩蓋了阿姐的哭聲。
我看著他們打鬥,知他無法反抗,又守去了阿姐門口。
在這個世界上,唯有我們血脈相連。
10
使臣無聲無息離開,我與阿姐是不知情的。
彼時我坐在她的床邊,為她傷痕累累的肌膚上藥。
漠北男子粗俗,阿姐隻是戰利品,這副模樣不在意料之外。
她閉著眼不出聲,隻有眼角淚水在溢出。
王連著進了她營帳一月有餘。
阿姐從痛苦絕望,漸漸轉變為一種麻木。
可這隻是她這段人生的開始。
11
在這塊地上,有王的寵愛並非好事,沒有王的寵愛是壞事。
中原女子羨慕草原女子豪邁。
那是哪來的印象呢。
前日馬厩裡的女奴痛哭了一宿,太陽升起時身子冰涼,怎麼也照不暖了。
昨天陳國帶來的侍女觸了王妃的眉頭被人拖著喂給了曠野遊蕩的鷹。
地面的血拖得很長,從營帳一直到我看不見的遠方。
人如草芥命若蝼蟻,不過如是。
每一棵擺動的野草,都受過人血的澆灌,方才鬱鬱青青。
王妃存了敲打阿姐的心思,命她看完了一場行刑。
從人被拖走開始,直到鷹喙刁起肉咽入喉嚨。
一片沾血的羽毛晃悠悠墜落。
正巧,落在阿姐的額頭。
血痕將她的臉分為兩半。
每一半都有著相似的困苦絕望。
她抓緊我的手臂,眼眸空洞。
那位死去的侍女我記得。
她是三年前來的長公主府,今年才十四歲。
尚未及笄的年歲。
這裡死去了多少條人命呢。
隻有草原的風知道。
我扶著阿姐回營帳。
她的步子很慢,一步一晃,顫巍巍似八旬老太。
短短的路我們走了很久,最終也沒走到盡頭。
阿姐昏迷在了半途,兵荒馬亂裡醫女姍姍來遲。
她帶來了一個消息。
阿姐有孕了。
真是一個好消息。
阿姐醒時聽聞扯了扯嘴角,是笑了吧。
她捂住小腹,神色怔怔。
12
從前在長安,在阿姐還是郡主的時候,我們很愛看話本子。
從志怪神話到愛情傳說。
說書人的故事天南海北天馬行空。
有深海的鮫人為漁夫所救,泣淚成珠,令漁夫收獲數不盡的財富。
有諸天仙神鬥法碎了東方山巒,萬裡綿延的山脈頃刻化平原。
或是恩將仇報,因果輪回的復仇。
這些阿姐與我都不喜歡。
我們更愛酸腐的情事。
什麼富商獨女愛上窮書生啦,什麼王爺看上城東的採藥女啦,亦或是乞兒救下帝王一躍成妃啦。
這樣的故事數不勝數。
在一大串故事裡,有一個講的是和親公主。
她被送去與年逾五十的可汗和親,誰知到達當晚,可汗的小兒子誅殺了父親,自然而然代替他迎娶了可汗的新娘。
南方嬌養的公主,與草原的新王。
真真是般配。
他們隔著國仇家恨,愛得蕩氣回腸。
阿姐那時候翻著話本,眉頭皺成一團。
「什麼公主嘛,竟然棄國於不顧,愛上了屠殺百姓的仇人。」
她不喜歡故事裡的公主。
她的心上人守家衛國,她自然如此。
而我說:「可是王很愛她,她也愛著王,她好幸運。」
幸運的隻有話本裡的主角。
話本之外的阿姐,沒有遇到與她匹配,能夠虐戀情深的新王。
她嫁給了一位花甲老人。
如今,懷上了老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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