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花

第5章

 


我試過挽回我們的婚姻,可沈譽關已經走火入魔。我愛他,但有些底線不能逾越,不然隻能分道揚鑣,玉石俱焚。


 


在櫻花盛開的京都,我心情平靜地治病、保胎。我的病情發展不若我姑母的那樣兇猛,在醫藥的幹預下,沒有惡化的跡象,腹中的孩子也健康地長大。


我懷孕六個多月時,欒錦城要回國一趟。


 


他跟我說:「有些事情,我必須做個了斷。你放心,我盡量趕在孩子出世之前回來。」


 


然而他這一走,再無音訊。


 


14


 


我安慰自己,國內戰亂頻仍,他也許正忙著打仗。


 


一直等到臨盆,我都沒有等到欒錦城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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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順利降生,是個男孩,眉眼長得像他父親。


 


孩子滿月之後,我必須得回國一趟了。


 


我要把孩子交給她父親,並處理好我家的財產,確保他從小到大生活無憂。


 


這一日風和日麗,我抱著孩子登上從國內發來的輪船。


 


我望著漸行漸遠的陸地,沈譽關,我終於還是回來見你了。


 


船行至中午,忽然變了天。一陣狂風刮過,輪船上一片狼藉。


 


船艙裡,報紙、文件撒了滿地,我無意中瞥了一眼,卻被勾住了目光。


 


我撿起報紙。


 


這是一張國文報紙,報紙上印著一個大大的黑白人像,是個年輕男子,穿著軍裝,眉目英挺。


 


人像下方寫著:平京沈氏少帥戰S於玉涼關。


 


沈譽關,戰S?


 


我久久望著那張人像,每一根頭發,每一條細紋,五官,輪廓,都無比熟悉。


 


沈譽關,真的是你嗎?


 


你,戰S了?


 


耳邊瞬間安靜,眼前模糊,腦中一片空白。


 


片刻之後,感官恢復了正常,悲痛剎那如潮水,席卷了我整個人。


 


一直以為我會比他先S,所以可以看淡這份注定悲劇的情緣。卻沒想到他先我而去,留下錯愕的我,懷裡抱著我們嗷嗷待哺的孩子,承受痛失所愛的酷刑。


 


人生最悲傷的事情莫過於:情已斷,愛未絕。我獨活,君已S。


 


雖然我拋棄了他,卻依然愛著他。


 


可他S了,S了。


 


我對他的恨,怒,怨,在這一刻都被潮水衝走,唯餘瘋狂的思念。我要見他,我要見到他!


 


我渾渾噩噩地捱到輪船靠岸,連夜趕往平京。我還留有一絲希望,也許這是街邊小報傳的假新聞,也許沈譽關現在就在沈公館裡抱著我妹妹睡覺呢。


 


我好希望看到這一幕。


 


我站在沈公館門前,看著門匾上掛著的白花,兩邊貼著的挽聯。


 


眼前一黑。


 


再醒來時,我躺在我和沈譽關的婚房裡。被衾還留著熟悉的氣味。物是人非。


 


守在床前的是柳副官。「夫人,您終於醒了……」


 


「少帥他……他真的?」


 


柳副官扭過頭,擦了一下眼睛。


 


「少帥與欒錦城聯合抗擊日本人,在玉梁關打了三天三夜,欒錦城戰S,少帥中槍,從城牆上摔下,被千軍萬馬踩踏,連全屍都沒留下……」


 


我終於明白,欒錦城走之前說的「必須做個了斷」是什麼意思。


 


他心念家國天下,又怎能安心與我在京都的櫻花樹下兒女情長。


 


沈譽關,欒錦城,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的男人。我為他們而驕傲。


 


可為什麼我的心好痛。


 


我捏著被子,無聲地慟哭。


 


15


 


我的病情突然加速惡化。


 


柳副官建議我去美國,「少帥生前都安排好了,您去美國,可以接受最好的治療。」


 


可我知道,這隻是能讓我S得更慢一些。徒增痛苦。


 


我還是低估了老天的殘忍。


 


某一天,我的寶寶突然發起高燒。


 


送去醫院,醫生說是血液上的急症,非常兇險。


 


原來,我的病遺傳給了我的孩子。


 


我在搶救室外跪了一整夜,乞求上天的一絲憐憫。


 


日出時分,寶寶還是走了……


 


我感覺整個人都被掏空。


 


我一直在病床邊守著,不讓人動孩子的屍身。


 


我不明白上天為何如此殘忍,在奪走我的生命之前,要先一個個奪走我的母親、父親、愛人、孩子。


 


我哭到嗓音沙啞,嘔血嘔得停不下來。


 


最後把強行拉進急診室,打了鎮定劑,才昏昏睡去。


 


我在醫院躺了三天,終於能下地了。


 


我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做。


 


位於城北二百裡外山坳裡的一百畝良田,是我當初的陪嫁,也是沈譽關「種花」的地方。


 


這裡土壤肥沃,降水豐沛,偏僻隱秘。


 


此時正是罂粟花開,一望無際,如地獄之火,滾燙的美豔。


 


此行,我帶著沈府的幾個警衛員,開了兩輛卡車,車上載滿汽油。


 


我讓他們把汽油灑進田裡。


 


一直從早晨忙到傍晚,汽油灑遍了田野。


 


我讓警衛員在山梁上等我。


 


他們離開後,我兀自走進花田深處。


 


天邊晚霞似火,與火紅的罂粟燒成一片。


 


我又是一陣猛咳。咳出的血濺在花朵上,紅染了紅。


 


我顫抖著,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打火機,打著了火,將打火機扔出去。


 


轟地一聲,竄起一條火舌。火勢在幹燥又充滿汽油的花田裡快速蔓延。


 


美麗的花朵痛苦地呻吟著,在烈焰中零落成灰。


 


火舌越燒越高,把天空舔舐得一片通紅。


 


我被大火包圍,濃煙嗆得我喘不過氣,我無力地跪下。


 


燒了吧,都燒了吧。把這世間的罪惡都燒得幹幹淨淨。


 


願來世,生於盛世,父母雙全,得遇良人,兒女繞膝,一生康健。


 


「小小,小小……」我隱約聽見有人在喚我。是長生的聲音。他來接我了嗎?


 


迷蒙中,我仿佛看到那個清癯俊俏的少年向我走來。


 


我拉起他的手,吟著詩,走向烈火深處。


 


「誰念西風獨自涼


 


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時隻道是尋常」


 


……


 


16


 


陰雨濛濛。


 


一個身穿蓑衣、頭戴鬥笠的男人拾級而上,向著白公館走來。


 


「不許動!」幾個守門的士兵端起槍,「何人擅闖沈府重地!」


 


那人摘掉鬥笠,露出炯炯雙目。


 


士兵無比震驚。


 


「少帥,您、您還活著?」


 


柳副官拿著槍趕出來。


 


可她隻看了一眼男人,手槍便掉在地上。


 


「少帥……少帥!」


 


她撲上去抱住他。老天爺啊,少帥他沒S,他沒S!


 


「我被屍體壓在下面,日本人沒發現我。他們走後,我東躲西藏了一陣子,終於想辦法趕回平京。」沈譽關輕描淡寫地說。


 


柳副官喜極而泣,忽又想起什麼,眼中閃過一絲悲傷,跪下就給少帥磕頭。


 


「你給我磕什麼頭?」


 


「少帥,我對不起您……」


 


「對不起我什麼?」


 


「我……」


 


「對了,我聽欒錦城說,明瑟懷孕了,是我的孩子。算算日子,現在孩子都滿月了吧?我得去日本接他們回來。」


 


「少、少帥……夫人已經帶著小公子回來了。」


 


「真的?」隻有提到她時,他平靜的語調才起了一絲波瀾,「她在哪兒?小公子還好嗎?」


 


17


 


沈譽關站在山梁上。


 


一個月前,山坳裡的罂粟剛剛開花, 漫山遍野的紅寶石,美得不似人間。


 


這每一株花,可都比紅寶石值錢。


 


那時沈譽關盤算著, 用這批貨給士兵發新衣服、換新槍,再換新式的大炮, 打起日本人來更帶勁兒。


 


現在, 一眼望去,隻剩一大片黑色的焦土,花不再,人已別。


 


他不讓任何人靠近,就自己直直地站著, 山風吹起他的黑色披風,獵獵作響。很快下起大雨, 他還是一動不動。柳副官走上前給他撐傘, 他眉心皺得厲害, 唇瓣用力抿著,仿佛有什麼東西要從他身體裡爆裂,他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柳副官知道,少帥能活著回來,全憑了一股氣頂著——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 他要見他們,他要和他們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可惜,他來遲了一步。


 


哪怕他早回來一天,就能與她相見。她若知道他還活著, 肯定會燃起她活下去的鬥志。


 


可最終, 他與她錯過。她萬念俱灰, 孤獨赴S。


 


與毒花俱焚,慘烈如斯。


 


柳副官說:「田裡要不要清理一下?明年……還可以再種。」


 


「不必了,這塊田就種回稻子吧,以後, 不種花了。」一貫冰冷倨傲的嗓音有些嘶啞, 「夫人的屍首也不必找了, 來年化作春泥更護花。」說完,一掀披風, 轉身離開。


 


這之後, 少帥就恢復如常了。


 


繼續練兵,打仗,每次從前線拼S回來,軍服上還帶著血,就鑽進青樓抱著姑娘縱情玩樂。


 


他越玩越瘋狂。有一次,竟把一個樂府琵琶女帶回家。


 


一整晚, 少帥的臥寢燈火不滅, 笑聲不斷。隨著琵琶溫婉的旋律,歌聲響起:


 


天涯呀海角


 


哥哥與小小


 


小小唱與哥哥聽


 


哥哥說將來娶小小進門


 


此一生,等呀等


 


獨自呀遠望


 


沈譽關摘下手套,想給我擦血。


 


「(他」……


 


靜默了一會兒, 又來一首:


 


誰念西風獨自涼


 


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時隻道是尋常


 


……


 


少帥推開窗扇,黎明的柔藍灑在豪華古雅的院落裡。他的手放在窗臺上,手背上匯聚著又向下滑落的幾滴淚珠, 喉結慢慢地滾動著。


 


他點起一根煙,深吸了幾口。抬起頭望著天邊燃燒如罂粟花的火紅朝陽,淚流滿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