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宮闕月高懸
第8章
大氅的尾巴拖在地上好大一截。
我穿不好,解下來,還給他。
「三皇兄,我們去登高吧,」我回頭吩咐梨雪和海棠,「你們不必跟來。」
她倆乖巧答:「是。」
三皇子將大氅搭在手臂上,任由我拉著他出門。
我們順著山間小路往前走。
我走在前面,他跟在我身後。
我問他:「那個妖僧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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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我好奇:「父皇當年北巡,在道稷山附近,遭僧人埋伏刺S。」
「父皇大怒,從此打壓佛教,下令焚寺S僧。」
「許多僧人懷恨在心,這些年來,一直伺機想要作亂報復。」
「莫要與僧人扯上關系,」三皇子叮囑我,「父皇最厭僧人。」
原來如此。
皇後娘娘不愧是當年上京城最負盛名的女子,坑起人來,果真不留一絲活路。
她專挑僧人毀我清白,再由齊貴妃和一眾夫人撞破醜事,誣陷我與僧人有染。
此事一旦發生,恐怕皇帝根本不會聽我的解釋。
我身負汙名,難以想象將來會有怎樣的下場?
細想之下,不覺頭皮發麻。
爬到半山腰,我們在一座涼亭中休息。
此處風景甚好。
能看見低矮處群山起伏,枯葉紅楓,層層秋色。
我憑欄而望,腦中忽然想起梨雪和海棠。
我曾以為,她們是齊貴妃派來監視我的人。
沒想到竟是皇後的人。
她們跟了我許多年。
原來從那麼早以前,皇後就在我身邊安插了人手。
我神遊天外,隻聽到身後傳來絮絮的說話聲,沒仔細聽到底說了什麼,直到三皇子伸手掰過我的下巴,迫使我仰起臉來面向他。
「你今日很奇怪,同你說話,你總是出神。」
「如此心神不寧,你在想什麼?」
我是坐著的。
他是站著的。
我仰頭看著面前這張臉。
俊朗,堅毅。
除此之外,我還知道,眼前這個人,不光長相優秀,而且出身高貴,身負軍功,雄才大略,人品貴重。
他是皇帝最疼愛的皇子。
百姓心中最有威望的鎮北王。
還有,最關鍵的一條,他的眼睛裡,有為我而生的擔憂。
「三皇兄,你沒有想過取太子而代之嗎?」
大逆不道的話,好似平常交談一般,順著心意問了出來。
三皇子陡然目光如炬,盯著我,似要將我洞穿。
我坦然與他相視。
他眼睛裡漸漸多出許多無奈,仿佛拿我莫可奈何。
他凝視著我,亦坦然道:「倘若太子無德無能,我會想取而代之。」
「可是,太子並非無德無能之輩,他心懷胸襟,寬厚仁德,勤政愛民。」
「皇後娘娘將他教養得很好,既如此,我此生便永不會生出其他念想。」
「他是未來的君王,亦是我的兄長。」
「兄弟阋牆這種事,帝王家已經發生得夠多了,我不願再平添一筆。」
他說得很對。
我淡淡「哦」了一聲。
三皇子伸出一根手指,企圖撫平我眉間的憂慮。
他問我:「為何悶悶不樂?」
並非什麼問題,問了就能得到答案。
我偏頭,避開他的觸碰,假裝繼續欣賞風景。
他忽然用掌心蓋在我的腦袋上。
「長生,即便我隻是鎮北王,亦能護你周全,莫怕。」
從掌心滲透出的火力,燙得我的心尖都跟著戰慄了一下。
這世上唯有兩個人會護我周全。
一是阿娘,她已經S了。
二是我自己,我永遠不遺餘力救自己於水深火熱。
我不相信還有第三個人。
盡管他掌心的溫度,好像真的能抵御秋寒,叫人貪戀,不願再去思考,因為隻有不去思考,才無需動甩開他的念頭。
21
人性經不起賭。
皇後隻是這一次打消了傷害我的念頭,難保下一次她不會重新撿起這個念頭。
我以為,我懂人性,亦懂皇後。
登高宴結束後的第五日,皇帝早朝期間,皇後一身素衣敲響了宮門外的登聞鼓。
鼓聲咚咚咚咚,如千軍萬馬奔襲而來。
聽到的人,無一不駐足,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
登聞鼓已經有許多年未曾響起。
早在先皇帝時期,就設了鼓大人一職,負責在登聞鼓下辦公,為百姓解決冤屈。
那些想要敲鼓的百姓,往往摸不到鼓槌,就被攔了下來。
所以,登聞鼓響,聽到的人都覺意外。
鼓聲響了許久。
鼓大人跌跌撞撞來報,說敲鼓的人,乃是當今皇後娘娘。
難怪!
皇後要敲登聞鼓,誰能攔得住?
滿朝文武,連同皇帝,一頭霧水。
餘雋鶴親自走了一趟。
到了宮門外,看見皇後的穿著,嚇得直接跪地上。
皇後的頭上沒戴一根釵子,秀發披散著,身上穿著白色素衣,首飾也全都摘了下來。
這分明……是罪人的打扮!
餘雋鶴冷汗如瀑,預感有天大的事要發生。
他戰戰兢兢喊:「陛下請皇後娘娘前往太明殿,娘娘有何冤屈,皆可在太明殿上言明,陛下定會為娘娘做主。」
皇後放下鼓槌,冷然道:「走吧。」
太明殿上,文武百官自成兩列,皇帝端坐龍椅。
皇後走進殿中,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她行跪拜大禮,爾後,直起腰來,抬首,注視著上方的帝王,朗聲道:「臣妾有狀要告。」
起初得知敲響登聞鼓之人是皇後時,皇帝有過驚訝。
但,登基二十餘載,經歷過大大小小的風波不計其數,早就磨礪出他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心境。
故而,當皇後真正跪在太明殿中,皇帝的心沒有絲毫紊亂。
他視皇後如同臣子,出聲詢問:「狀告何人?」
皇後答:「當今聖上!」
滿殿哗然。
相比起文武百官的驚愕,皇帝反而顯得格外平靜。
他俯垂視線,從高位上遙遙注視著皇後,臉上沒有憤怒,沒有不虞,隻有屬於帝王的威儀。
皇帝一言不發。
朝臣們回過神來,靜若寒蟬。
原本嘈雜的朝堂忽然間鴉雀無聲。
「皇後,回你的廣安宮去。」皇帝冷漠地下達指令。
帝王的威嚴不容挑釁。
他給予皇後一個反悔的機會,然而,皇後充耳不聞。
她雙手枕額,再度伏身叩拜,聲音朗潤如晨鼓暮鍾,響徹太明殿。
「臣妾狀告當今陛下趙沉淵搶奪僧人之妻,為泄私憤,焚寺S僧,以僧婦之女為要挾,逼迫僧婦婉轉承歡,且將僧人之女奉為六公主,記入皇家玉牒,此舉有違祖制,喪盡天良,不孝祖先,枉為人君!」
朝堂上,落針可聞。
下一秒,沸反盈天。
「竟有此事……」
「六公主竟非陛下親生!」
「荒唐!竟還冊封她為太平御公主!」
「攻訐夫君,彈劾帝王,雲山大儒當真教出一個好孫女來!」
「陛下糊塗,怎可行如此荒誕之事?」
「焚寺S僧,原是為搶奪僧人之妻,實乃昏君所為,昏君!」
朝堂亂成了一鍋粥。
原本四平八穩的皇帝,在聽到「搶奪僧人之妻」這句話時,眼中驟然烏雲翻滾。
「來人!」他冷肅的聲音,像寒風吹進骨頭縫裡,令人遍體生寒,「皇後狂悖,以下犯上,藐視君王,不可承天命,今廢後,貶居儀門宮。」
儀門宮乃冷宮。
皇後聽此召令,面不改色:「臣妾自知有罪,故以罪人之姿入太明殿,臣妾願承陛下之怒,歸還鳳印,然則,陛下之罪,當受何罰?」
皇帝勃然大怒:「朕乃天子,萬民之主,若朕有罪,唯有天罰!」
皇後高呼:「天子與萬民同罪!」
此話一出,滿朝皆驚。
太子噗通跪地:「父皇恕罪,母後絕無不敬之心,望父皇饒過母後這一回,兒臣願代母後受罰。」
「閉嘴!」皇帝怒訓太子,「母之過,子承其責,有母如此,你如何當得了我大盛儲君?」
皇後聞言,輕蔑而笑:「陛下大可不必拿太子威脅我,臣妾既敲登聞鼓,便做好了失去一切的準備。」
「今日入太明殿者,非循規蹈矩雲皇後,乃京師名流雲阿滿!」
皇帝好久不再說話。
他滿目猩紅,怒然盯著皇後,緩緩自龍椅上起身,反手抽出御前侍衛腰側的佩刀。
刀出鞘。
刀鋒劃在冰冷的地上。
群臣見狀,個個嚇得魂不附體。
「陛下不可!」
「陛下三思!」
「陛下息怒啊!」
大殿之上,此起彼伏,全是求情聲。
朝臣們跪了一地。
膽子小的,早已嚇得癱軟。
太子膝行至皇帝跟前,抱住他的腿,乞求他饒過皇後。
皇帝的神色,無半分動搖。
他拖著刀,一步步行至皇後跟前,將刀刃架在皇後的脖子上。
「雲阿滿,」他的聲音,除了徹骨的冷意,再不剩什麼,「臨S前,你需記住一件事,崔氏是我趙沉淵的才人,她從來隻屬於我,她的女兒趙長生,是我的女兒,是大盛王朝六公主,是朕親封的太平御公主。」
「不是!!!」
這聲「不是」並非出自皇後之口,而是來自殿外。
太明殿內,滴水成冰。
突然闖入的聲音,令本就感覺快沒了老命的朝臣們,心都懸了起來。
他們瞪著眼睛,抻著脖子朝殿外看。
殿外,一道影子逆著光。
那道影子看上去消瘦而單薄,但,她站得筆直,像從未曾真正彎下過脊梁。
那是我,趙長生。
22
太明殿內,跪了一地的人。
他們全都看著我。
那些視線裡有緊張、有忐忑、有恐慌、有審視、有好奇。
唯獨隻有一雙眼睛,灼熱的溫度,越過眾人,令我一眼捕捉,難以忽視。
我望過去。
是三皇子。
他亦跪在地上,卻抬首望著我。
如同八歲那年一樣,他的目光裡有諸多情緒,皆隱沒在平靜之下,我依然看不出此時他在想什麼。
我與他短暫一視,便移開了視線。
我的目光落在中央那道明黃的身影上——大盛王朝的君王,趙沉淵。
我一步步向他走去,每走近一步,他的瞳孔便劇烈收縮一次。
當我終於走到他面前,停下。
他望著我,眼神裡有凌冽的痛意。
他應是猜到了我的來意,形容間竟出現了困獸般的狼狽。
他掙扎著,徒勞地想要阻止。
他道:「長生,莫要自掘墳墓,你阿娘定不願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