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宮闕月高懸

第9章

我直視他的眼睛,好叫他能夠清楚地看見我的意圖。


 


我沒有絲毫猶豫,決然將話扔到他面前。


 


我道:「你不配提起我阿娘。」


 


他驀然一顫,手中的刀,仿佛再無力提起,刀刃杵在地上,用這點微末力量支撐他能夠繼續站立。


 


我心中湧起一股快意。


 


這種快意很鋒利,它將我割碎,但它亦讓我感覺到粉身碎骨的酣暢淋漓。


 


我筆直站立在大殿中央,高高昂起頭顱,如同起誓般,放聲道:「我,大盛王朝六公主,趙長生,我的生父乃道稷山寒山寺還俗僧人餘心安,我的母親曾是大盛王朝太子殿下的貼身女婢崔風素,大盛君王趙沉淵S我父,辱我母,栽贓我父謀刺君王的罪名,焚寺S僧,以泄私憤。」


 


「趙沉淵所作所為,有失君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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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願跪於太明殿下,望蒼天有眼,明君聖裁,還我父之清白,還我母之遺骸,還我之姓氏,盼君王自省其身,以贖昭彰之罪!」


 


我鄭重跪下。


 


所跪的方向,不是趙沉淵,而是太明殿上那張曾坐過數代君王的威嚴龍椅。


 


於是,太明殿中僅剩一人還站立。


 


沒有人敢抬眼去看帝王此時的臉色,所有人的腦袋都深深埋在地面。


 


仿佛過了很久。


 


才再次聽到皇帝的聲音。


 


他道:「退朝。」


 


皇帝要見我。


 


御書房內,龍涎香安靜地飄蕩成一縷薄煙。


 


三皇子跪在御案前。


 


我忽然想起,似乎他最近出現在我面前的姿態總是跪著的。


 


上一次,在太明殿,他隻跪了膝蓋,肩脊是挺著的。


 


這一次,他不光膝蓋跪著,整個人都埋了下去,腦袋磕在地上,跪得直不起腰來。


 


皇帝並未搭理這個他一向疼愛的兒子。


 


他面前堆著一摞摞奏折,在我進來之前,他如常批復著這些奏折,仿佛不曾為任何事分心。


 


直到我走進去,立在他面前。


 


他才合上奏折,放置一旁,站起身,淡淡睨了三皇子一眼,對我道:「這是他第二次跪在朕面前替你求情,第一次是因朕拒絕賜你公主府,他也這般求朕收回成命。」


 


「那次,他挨了二十杖責。」


 


「可惜,他同當年的朕一樣,不長記性。」


 


我頭一回聽說此事。


 


我甚至不知道,他曾挨過杖責。


 


回想起來,他受完杖刑,修養身體那一陣,我應該正在謀劃瓊英山選驸馬一事吧?


 


我飄遠的思緒被皇帝的聲音給拉了回來。


 


「我也曾跟他一樣跪求我的母妃,求她放過你阿娘。」


 


「母妃允了我的請求,給出的條件是,讓我斷了對你阿娘的念想。」


 


「為了護你阿娘的性命,我放她離開。」


 


「我以為,她能活著,我便別無他求。」


 


「直到後來在道稷山再次遇見,她嫁了旁人,懷了你。」


 


「那時方知,我並非別無所求,我求她可以是我的。」


 


「朕乃天子,憑何看她愛旁人?」


 


說到這裡,皇帝停下話語。


 


我冷冷看著他,除了覺得他的話很可笑外,再無動於衷。


 


他不在意我的反應,目光落在我的臉上,靜靜看了一會兒,眼中露出綿長的溫柔:「長生,你長得像你阿娘。」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樣的話。


 


第一次,我強迫自己忍耐。


 


這一次,我無需再忍,不客氣地回懟他道:「我是阿娘和父親的孩子,雖長得像阿娘,但我的性子隨了父親。」


 


「阿娘的心願是盼我一生平安順遂,故而為我取名長生。」


 


「我不想忤逆她,不想她S後依然為我擔憂。」


 


「所以,我聽她的話,打小隻想為自己謀一份安身立命之所。」


 


「我原本隻想離開皇宮。」


 


「可是,原來……我並非真的甘心。」


 


「機會一旦放到我面前,我會像父親那樣豁出性命,在所不惜。」


 


「你是帝王,是天子,我無法撼動你的地位,可是,從今往後,史書上必有你濃墨重彩的一筆。」


 


「後人將知你的卑劣。」


 


「那是你無論如何無法遮掩的真相。」


 


我痛快地宣泄著心中的憤恨。


 


皇帝的表情沒有任何起伏變化,隻是在我說完話後,平靜地問我:「你可曾想過自己會有何下場?」


 


我揚起一抹惡劣的笑容,回答他道:「阿娘常說一句話,她說,心安之處是吾鄉。」


 


「我的父親叫餘心安。」


 


「陛下,我S得其所。」


 


伏跪在地的三皇子抬起頭來,他的目光銳利地射向我。


 


這一次,我竟然好像看懂他了。


 


他恨我決絕,恨我不留一絲餘地。


 


23


 


我抱著必S之心,橫衝直撞。


 


但求復仇,不計後果。


 


長慶三十一年,皇帝頒了罪己詔。


 


詔書雲:朕在位三十餘載,勤政,未嘗懈怠。


 


以民心所向,行天子之責。


 


免賦役,治旱災,察民情,驅北狄。


 


朕之功勳,自詡當得一代明君。


 


然則,朕以己之私,困吾生至愛,致其哀傷而亡。


 


朕之罪,不可恕。


 


今朕引咎退位,傳位於太子。


 


太子寬厚仁德,當以朕為鑑,克私欲,大愛天下,躬身黎民,社稷為重,寬慰朕心。


 


同一年,皇帝退位,太子登基。


 


此後經年,先皇獨自居住在京郊明德山莊,畫地為牢,不曾離開半步。


 


得新皇恩準,我的名字從皇家玉牒上劃去。


 


他冊封我為縣主,賜道稷山為我的封地。


 


我終於可以離開皇宮,離開上京,回到阿娘和父親生活的地方。


 


臨行前,我去拜見先皇後,她如今已是太後。


 


我將梨雪和海棠還給她。


 


她擺手,讓她二人退下。


 


我們誰也沒提登高宴那日之事。


 


我們提起阿娘。


 


太後從前掌管後宮的時候,從未苛待阿娘與我。


 


盡管阿娘位份低,皇帝很少來承澤殿討阿娘的嫌,阿娘形似後宮棄妃,但我們的日子其實過得不算艱難。


 


該給我們的照拂,皇後從未少給。


 


提起此事,皇後一笑:「本宮照拂你與你阿娘,隻因不願把你阿娘逼得向皇帝妥協,本宮有自己的私心,當不起你的感念。」


 


「本宮不喜你阿娘。」


 


「先皇本是明君,因為你阿娘,他變成一個失去理智、面目可憎的平庸男子。」


 


「本宮將這賬算在你阿娘頭上,不過,本宮很慶幸,本宮未因先皇而變得面目全非。」


 


「本宮比他強。」


 


拜別皇後,我去見齊貴妃。


 


先皇遣散後宮後,諸如齊貴妃這般的妃嫔,可以出宮跟隨兒子一起生活。


 


她馬上要離開沐晨宮了。


 


我也將離開住了十多年的薇花殿,前往遙遠的道稷山。


 


這一次恐是我倆最後見面。


 


我與齊貴妃素來沒有什麼好說的。


 


她習慣用冷漠的態度對待我。


 


我也習慣在她面前不說話。


 


我們互相坐著,各自喝了一盞茶。


 


見時間差不多了,我起身,鄭重向她行了三叩大禮:「感謝母妃這些年的照拂,長生在此拜別母妃。」


 


她問我:「你何時走?」


 


「車馬都已準備妥當,即刻便要出發。」


 


她說:「哦……這麼快……」


 


我道:「母妃保重,長生告辭了。」


 


她好像沒有反應過來,看我走了一會兒,才對著我的背影喊:「欸!」


 


我停住,回頭問她:「母妃可還有別的吩咐?」


 


她道:「你雖從公主成了縣主,但,但…你阿兄是鎮北王,你記得吧?」


 


我一愣。


 


見她眼尾紅紅的,心一軟,朝她笑道:「多謝母妃。」


 


她說:「走吧,走吧。」


 


我再度走出幾步,又聽她喊:「欸!」


 


我回頭。


 


她說:「本宮以後就住在鎮北王府,你、你若回京……找得著鎮北王府的路吧?」


 


我應當不會再回上京了。


 


但,她殷切瞧著我,我不忍傷她的心,答道:「找得著。」


 


她說:「那就好。」


 


「母妃,我真要走了。」


 


她嗫嚅一瞬,低聲說:「好。」


 


這一次,我未曾回頭,她在我身後喊:「長生,記得回來看望母妃。」


 


24


 


皇宮外,車馬拖著我的行李。


 


新帝妥帖周到, 知道稷山路途遙遠, 為我配了一隊護送的人馬, 以及伺候我的僕從侍女。


 


我登上馬車。


 


馬車裡坐著三皇子。


 


他說要送我一程。


 


他將我送出去很遠, 後來,又執意將齊安留給我。


 


他說:「此去山高路遠, 有齊安陪著,我放心一些。」


 


丫鬟進屋通報:「貴妃娘娘,六公主在門外求見。」


 


「聽那」行了半月的路, 才來到道稷山。


 


真正安頓下來, 已是大半年後。


 


這半年來,京城的信, 一封接一封,皆來自鎮北王府。


 


那些信,我從未拆開, 連同信封一起燒了。


 


我知道, 我的舉動都在齊安的眼皮子底下。


 


我不介意, 甚至希望,他能將看到的一切,盡數匯報給他的主子。


 


我不確定他有沒有那樣做,因為, 那些信依然一封接一封,不曾間斷。


 


後來,我給齊安一封信, 叫他給鎮北王帶去。


 


他很激動, 單膝跪地, 高聲保證:「屬下一定帶到!」


 


這句話說得慷慨激昂。


 


我沉默了一會兒, 才對他道:「你的主子看完信後, 無論問起什麼, 你回答他, 今將齊安歸還, 莫要再派人來監視。」


 


齊安驀然一愣,眼裡激昂的神採,如澆了水的火焰, 灰撲撲熄滅。


 


他垂下腦袋, 答:「是。」


 


齊安策馬走了。


 


給他的那封信, 裡面裝著一張白紙。


 


鎮北王那樣聰明的人,一定知道, 我未曾回復過的信件, 就是我的答案。


 


他不該再寫信來。


 


我看著齊安的身影一點點遠去, 一點點變小。


 


快要入冬了。


 


道稷山應是快要下雪了。


 


風吹在人的臉上, 冷冰冰的。


 


我忽然想起一道灼熱的溫度,心尖不覺戰慄了一下。


 


這場雪不知何時下下來?


 


照往年的經驗,上京城的雪要比道稷山晚上一陣,不知齊安將信送到他手上時, 是趕在雪天之前,還是雪天之後?


 


希望是下雪之後吧。


 


因為下雪之前,上京城總是刮風。


 


那些風,嗚嗚咽咽, 聽在耳裡,像誰在哭。


 


聽著不好,太叫人心碎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