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枝
第4章
馮照秋一見她們,立刻撐了一把傘出去將人接了進來。
我端著熱水過來,劉蕊兒忙不迭接過去,又是一迭聲地感謝。
她比我小兩歲,澹州人,家鄉遭了水患,和父母兄弟失散後,帶著妹妹一路討飯來燕京投奔親戚。
「可那親戚也是個家徒四壁的,收留不了我們。馮姨,我針線活兒做得好,還會做衣裳,您能不能收留我在店裡做事?我可以不要月錢,管吃管住就行!」
我本以為馮照秋會推拒,沒想到她爽快地答應了。
「我也不瞞你,我這兒生意清淡,還在賠本,所以我原也沒打算請工。今天遇到你算是有緣,你隻管在店裡吃住,至於月錢,我不單獨給你,你從賣出去的料子裡抽成,可好?」
自然是再好不過的。
回家時,我沒忍住,問:「娘收留她們,是覺得她們可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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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對了一半。
「若蕊兒的針線活兒不好,我再可憐她們姐妹倆,頂多給點銀子應急,不可能留她們在店裡做事。
「這人啊,不能一味隻是可憐,緊挨著『可憐』的,是『可欺』。人貴自立,要麼會門手藝,要麼有翻身的志氣,身上總得有點兒利於別人的東西,別人才會願意伸手拉你一把。」
我總覺得,馮照秋和齊見真有些像,齊見真是聖賢書裡的無賴,馮照秋是市井煙塵裡的智者。
她們都在教我如何才能更好地活著。
馮照秋讓劉蕊兒先給她們姐倆兒做幾身冬衣,燕京的冬日長,可馬虎不得。
本隻打算讓她練練手,沒想到她於此道頗有些天分,不僅款式新穎,顏色也搭配得雅致。
她穿著自己做的衣裳往櫃臺一站,活招牌似的,店裡生意漸漸好起來。
【蕊兒說正給我做著一件紅色夾袄,過年的時候應當能穿。
【姜瑞託人送了臘肉來,說是姜奶奶親自做的。我吃了一口,她果然沒分清糖和鹽。】
我將近些日子的手札翻出來看,記的事越來越小,不是吃就是穿。
真是有辱斯文呀!
馮照秋看了倒是極為滿意。
14
立冬後,大雪連下了一個多月。
冬至那天,馮照秋打完算盤,給劉蕊兒姐妹封了兩個紅包。
劉蕊兒笑著說要去買羊蠍子吃,我正調侃她闊綽了,店門前突然圍過來一群人,還指指點點的。
原是嚴夫人又來了,隻是這次,她不再居高臨下。
她跪在店門前,雪在她膝下融化,又結冰。
「念枝,我求你,同我回去看看你妹妹吧!」
她說洛柔的身子一直不見好,最近更是咳了血。
嚴夫人膝下就這一個孩子,若非絕望,她不會顧不上體面,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跪下來求我。
馮照秋想出去趕她走,我拉著她的衣袖,說:「娘,我去就好。」
見我出來,嚴夫人的眼睛亮起來:「念枝,你願意去救你妹妹了?」
我搖頭:「我不是她的藥,我救不了她。」
她神情恍惚:「怎麼會呢?隻有你能救她!你是不想救她對不對?你忘恩負義!」
罵完,她又拉著我的鬥篷,哀求道,「你救救她吧,她才十六歲,還那麼年輕……」
我沒有抽回鬥篷,也沒有彎腰扶她。
她當洛柔娘親時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娘親,可她待我不好。
「嚴夫人……」
她愣住:「你叫我什麼?」
「嚴夫人,你有沒有想過,無論是你第一個孩子的S,還是洛柔的病,都是人為,而非天譴?」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將洛柔的符水停了,說不定她的病就好了。」
嚴夫人也不是一開始就是這副模樣的。
她懷第一個孩子時,曾和洛侯一同外出禮佛。
路遇一個老道,那老道瘋瘋癲癲,指著她說她命格太貴,壓了孩子的氣運,這一胎要麼保不下來,要麼會誕下S胎。
那時她和洛侯新婚燕爾,正是濃情蜜意的時候,便是她聽得這些,洛侯也是聽不得的。
老道被打了一頓,卻還是指著她說「生不下來」。
而她分娩那天,果然誕下了一個S胎。
年幼時,我曾誤入過嚴夫人設的小佛堂。
靈位上刻著的名字叫什麼,我已經記不得了。
我隻記得,向來冷心冷情的嚴夫人正趴在供桌上啞聲流淚。
那雙痛苦的眼睛於此刻重疊,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卻又不敢相信。
她站起來,渾渾噩噩地往回走。
這場騙局其實並不高明,隻是侯府鬼氣陰森,站在其中的人怎麼走都是迷障。
大雪紛揚,不一會兒就將她的背影埋進了茫茫一片的白裡。
切開那片白的是一把青色的傘。
傘下的人噙著一個混不吝的笑,她如初見那般油腔滑調:「我也沒說要來啊,怎麼還專程出來等我?莫非這就是心有靈犀?」
我高興地迎上去:「夫子!」
15
齊見真被英王抓回來過年。
「你是不懂啊,那些繁文缛節,我看著一個頭兩個大!」
她跑到寶華村就是為了躲清靜,但過年這事兒,躲不了初一,更躲不過十五。
馮照秋打來酒,又去切了兩斤滷牛肉。
齊見真抿了一口,將酒杯換成碗,大口悶進去:「想來這生意是做成了,酒都更好些。」
劉蕊兒何曾見過這樣狂放的女子?她悄悄拉著我的衣裳問齊見真的腦殼是不是不太好。
等馮照秋直接抱著酒壇子灌時,劉蕊兒思忖片刻,問我京中女子都是這個作風嗎?
紅泥炭爐中是燒得噼啪作響的炭,爐上煨著燒刀子,酒氣翻湧,燻得我也昏了頭。
我說:「但願世間女子都是這個作風。」
轉眼已是年關,馮照秋帶著我貼春聯。
「四大天王震懾四方小鬼,灶王爺保佑發大財!
「『福』字倒著貼,福倒,福到!」
馮照秋邊忙邊念念有詞,我像小狗一樣跟在她屁股後面,起到一個黏人的作用。
劉蕊兒給我做的紅色夾袄暖和又漂亮,綢緞賣得好,她很快攢下一筆錢,準備開春後就送她妹妹進私塾,和我當同窗。
年初三,我和六歲的準同窗一起放鞭炮。
她小小年紀膽色過人,我隻敢放竄天猴,她卻敢放二踢腳。
我倆共同的戰績是炸碎了馮照秋的兩盆花。
正在牆角罰站,院門又被敲響了。
我在京中沒有故交,難道是嚴夫人又來了?
我不想開門,直到門外傳來幾聲女子的咳嗽聲。
「姐姐,是我。」
那聲音我再熟悉不過,是洛柔。
仔細想來,洛柔從未為難過我,她甚至從未對我說過一句難聽話。
她隻是,冷眼旁觀罷了。
我打開門,洛柔站在門口石階上,弱不勝衣。
「你怎麼來了?」
她唇色蒼白,臉上是咳出來的紅暈。
「母親不敢來,我便來了。」
嚴夫人那天回侯府後便悄悄停了洛柔的符水,符水一停,洛柔的身體便一日好過一日。
嚴夫人腦子裡缺的那根筋終於續上,她回娘家找了哥哥,借了哥哥的心腹來查。
查來查去,查到了她丈夫頭上。
洛侯有一個貴妾孫氏,同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隻是門第不夠高,嫁妝不夠豐,當不得他的正妻,偏又放不下這份情,隻得委身為妾。
「那老道士攔路詛咒原本是孫氏獨謀,可在孫氏親手悶S哥哥後,父親為了護她,便與她合謀,編造了那些無稽之談,甚至不惜害我……」
洛柔的聲音淡淡的,似乎在說別人的事。
她將手上食盒遞給我,又道,「母親說,今日是你生辰,這是她親手為你做的長壽面。她沒有顏面見你,便託我來送。」
我沒有接。
兒時,一年中我最喜歡的一天就是嚴夫人的生辰。
隻有那天,無論我送她什麼,她都會對我笑。
年幼時,我送她園子裡的花,等再大些,我便會親自給她煮長壽面。
灶臺高,我便搬個板凳墊著,和面,熬湯,頂著滿頭面粉,端著滾燙的心意,隻為看一眼她的笑臉。
直到九歲那年,我送長壽面時掉了荷包,返回尋找時,無意之間看到嚴夫人命人直接將長壽面倒了,我才不再往她跟前湊。
人能結為夫妻,總有一些緣分在。
嚴夫人和洛侯便是,他們對自己愛的人,珍之重之,又將別人視為可以隨意踐踏的草芥。
隻是嚴夫人的權勢強過我,而洛侯的權勢又強過嚴夫人。
洛柔將食盒收回去,臨走時問:「姐姐,你能不能原諒母親?她……也是可憐人。」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冷而硬。
我說:「不能。」
我人微言輕,被人傷害時常無力反擊,唯有向內求索, 修自身金剛鐵骨。
嚴夫人有如今的下場,是她的因果業報,非我所為。
但我依然可以不原諒她。
洛柔離開後,我關上院門。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S,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馮照秋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念枝, 吃飯了!」
「來了!」
開春後,我和六歲同窗成了同桌。
她握著毛筆,鄭重地寫下人生中的第一個字——蕊。
有些醜,但是不打緊。
我打開手札,又記上一筆。
【立春,劉芯兒會寫字了,劉蕊兒應當很開心。
【齊見真逃難似的回了寶華村,她說被首飾壓垮的脖子至少需要躺兩個月才養得回來。
【姜瑞帶姜奶奶來我家鋪子做衣裳, 她選了藍色的料子,姜奶奶選了粉色。】
我的手札裡越來越多這樣無關緊要的小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記下來。
我明明是想寫詩作賦來著。
我沉下臉,馮照秋立刻收起笑容。
「如馮」春風吹開朗朗讀書聲, 書頁翻滾在紅塵裡,放學後我跑得飛快,因為馮照秋就在家裡等我。
16.番外:見真
我是被太後帶大的,自幼住在宮中,見慣了廝鬥。
太後S伐果斷,年輕時替兒子爭皇位, 年老後和兒子爭皇權。
都說天家無父子,我瞧著也無母子。
權之一字,血淋淋的, 最為難寫。
太後宮中有張畫像, 是張貴妃的。
張貴妃是先皇晚年最寵愛的女子。
她對皇位虎視眈眈, 寧願將親生女兒換出宮去,也要換個兒子來爭儲。
按理來說, 太後應該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才對,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留著她的畫像。
張貴妃自然是美麗的,而最出挑的,是那雙倔強的眼睛。
同樣的眼睛, 我在馮照秋臉上見到了。
可除了眼睛, 她和張貴妃一點都不像。
張貴妃纖細,她粗壯;張貴妃柔聲細語,她吼一嗓子對門都聽得見。
直到她將女兒送來讀書, 我才認定, 馮照秋就是張貴妃送出宮的那個女兒。
馮念枝的外表和張貴妃像了個八成,隻是怯怯的, 讀起書來不知變通, 像個老學究。
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女兒家可不能老實, 一老實就會被人當成一盤下酒菜。
幸好她年紀尚小,還來得及教。
嚴夫人來鬧事時, 我也曾想過要不要將馮照秋帶回宮去認祖歸宗。
她是天家血脈, 太後便是再恨張貴妃, 看在宗親的面兒上依然會給她個封號,頂多打發到遠一點的地方去,總歸不必再擔心被人磋磨。
可當她們返京做起生意後, 我便絕了這份心。
馮照秋能靠自己立於世間,何必替她找棵大樹?
她自己便是大樹。
馮念枝被她養得越來越像個孩子,會闖禍也會耍賴皮。
如此便好。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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