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月照雲溪

第1章

家裡最落魄那年,爹給了我兩個選擇。


 


要麼嫁給書肆販子,要麼去高門大戶做妾。


 


我毫不猶豫地選了後者。


 


上轎子前,二弟紅著眼睛問我:「你真的要去嗎?」


 


我說:「要去,我想過回從前那樣的日子,穿綢緞、吃珍味的日子。」


 


轎帷落下,我被抬進了趙知府的後院。


 


再同二弟相見,已是七年之後。


 


彼時的我潦倒更甚,抱著個四五歲的小子流落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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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是春風得意,疾歸故土的探花郎。


 


迎上我時,他在馬背上垂眸看下來:「阿姐如今......會後悔嗎?」


 


1


 


我去趙家,是給知府大人的長子趙君亦做姨娘的。


 


他年長我五歲,娶妻已經三年。


 


正妻朱氏體弱不宜生育,才要納我進門。


 


我奉茶時見過朱氏,她性子溫吞,無論接茶或漱茶都是慢慢的,偶爾還會叫錯我名字.


 


而趙君亦,瞧著是個性子穩重的,他與朱氏相敬如賓,凡事都有商有量,一句重話也不說的。


 


對家中的奴僕也一樣,從不吆五喝六,常會體諒人。


 


可就是這麼個溫謙有禮的人,會在我為了赴燈會而特意換上粉霞煙羅裙時,用輕浮的眼神扎在我身上:「你男人就在這,你要出去孟浪給誰看?」


 


我不頂嘴,立刻去換了件讓他稱心如意的。


 


我不知別家的姨娘是怎麼做的,大概恭順些總沒錯。


 


可沒幾個月,主君從京城述職回來,竟帶了位新姨娘入府。


 


竟是給他自己納的。


 


新姨娘姓孟,叫孟書玉,出身官家,成了罪臣之女淪落教坊司之後,才被主君救出來。


 


因身份相似,我本來想給她知照下趙家的規矩,可一聽見我的來意,便不屑地哼了聲:


 


「區區知府,哪來這麼些派頭。」


 


我以為她是初來乍到,心裡怯生,嘴上才這樣說。


 


後來才發現她確實沒把那些規矩放在眼裡。


 


衣裳顏色淨挑豔的。


 


好在她白,什麼都能襯得好看。


 


吃食也要最鮮的,有時趙君亦夫婦都沒能吃上的東西,卻會出現在她的案上。


 


可她不護食,我若想吃,也給得大方。


 


等大夫人知道了,怒斥孟書玉太張揚,便要她齋戒半年。


 


她聽了,撲通地跪在大夫人門外,跪了一下午,但罰是不肯領的。


 


以她的話來說就是,都混成這模樣了如果連吃都吃不好,那不如跪S在這算了。


 


我在旁邊聽著,忍不住笑出聲。


 


被趙君亦聽見,他側過頭來瞪了我一眼。


 


我立即把眉眼低下去。


 


心想著還是不要學孟書玉的好。


 


畢竟我昨日才跟在趙君亦身後,小心翼翼地問他:「爺,我想打套銀飾。」


 


他可是爽快地答應我了。


 


今兒更不能惹他惱了。


 


趙君亦帶我走時,孟書玉還跪著。


 


等主君回來就好了。


 


可主君這回沒有偏袒孟書玉,一回來就罰她禁食三日。


 


我沒餓過那麼久,從前再艱難時一日也能吃上一頓的。


 


三日不進米糧,人都得熬壞了。


 


我悄悄去給她送吃的。


 


把油紙放下後,她拉住我的手問:「你是被賣進來的?」


 


我想了想,說:「不算,過了明路給了聘金,都在我手裡攥著。」


 


「噢?家裡沒人了?」


 


「隻剩個弟弟,不過被接到外地去了,不在江都府。」


 


「所以,是你家親戚逼你來的?」


 


「不是,是我自願來的。」


 


孟書玉一聽,微微睜大眼睛,像瞧傻子一樣打量我。


 


我沒騙她呢。


 


2


 


家裡沒落難之前,原是在江都府做生意的,衣食豐足。


 


後來因為供給皇商的一批貨物出了問題,把經年攢下的家底賠了個精光。


 


自此,什麼琉璃瓦,什麼金銀皿,通通得給瓦灶繩床騰地。


 


爹沒泄氣,四處撿活養家。


 


不管是倒夜香還是去跑堂。


 


而我們姐弟也沒闲著,我去繡坊做小工,他去書肆看攤子。


 


三妹年紀小,就留下看家。


 


可偏偏隻有她一人在家時,撞見來追債的。


 


本就胎裡不足,又突然受了驚嚇,當晚就發了高熱。


 


幾度驚厥,到底沒能撐下來。


 


爹因為這件事喝得醉醺醺的,夜裡路都走不穩,嘭地撞到河邊的石頭上。


 


腦袋撞出個窟窿,敷什麼藥都不好使,一天天地潰爛下去。


 


他開始為我和二弟盤算後路。


 


這時舅舅上門來,勉為其難地收了二弟。


 


他看了看我,說,溪雲既然都十四歲了,不如趁機配一門親事。


 


至於要許配給誰,並不由我家定,得先看過別人嫌不嫌。


 


再三打聽之後,爹支著殘軀對我說,書肆販子不嫌我家貧,願意把我娶回去,除此之外,趙知府最近在給兒子覓妾,正在找像我這種家世清白的良妾,問我想去哪家。


 


我沒有怎麼猶豫,就說要去趙家。


 


出門前,二弟明軒攔住我,不甘地問:「阿姐真要去做妾嗎?」


 


我點了點頭。


 


趙知府是整個江都府最大的官。


 


趙家這樣的鍾鳴鼎食之地,我舍不下。


 


3


 


孟書玉聽了,輕聲罵我:「小蠢貨。」


 


我收袖就走:「我明天就不來送了。」


 


走了兩步,哐當一聲。


 


門直往兩邊敞。


 


可我的手還沒碰上去呢。


 


愣神時,主君走了進來。


 


他冷冷地掃我一眼,讓我回去。


 


門合上時,裡頭傳來孟書玉的哭泣聲:「你當日攔我自盡時,說要帶我回來過好日子,敢情這便是你說的好啊,還不如把我的斷頭繩再綁上去......」


 


我也不敢再聽了,匆匆回房。


 


但趙君亦知道這件事之後,是很生氣的。


 


氣我多管闲事,管的還是長輩們的闲事,當心把他爹惹惱了。


 


其實,隻要我紅著眼睛喏喏幾句,大概是能消了他脾氣的。


 


可不知為何,我竟直著脖子說:「我原是悄悄去,運氣不好,才正好撞見主君回來的。」


 


趙君亦語氣更冷:「你就非要去?」


 


「餓肚子難受。」


 


「那是她有錯在先,敢不敬我母親,而且這已是我爹偏袒過的結果,隻用禁食三日就抵了半年的齋戒。」


 


「那也難受。」


 


趙君亦這回是不打算饒過我了:「你既不覺得她該罰,那就去把女則抄上五遍,抄完便知道了。」


 


我揉了揉眼睛,慢慢把筆墨紙砚翻出來。


 


可後來越抄越潦草,子時便能停筆。


 


可我不滅燈,磨到醜時才把燈給滅了。


 


為著趙君亦那邊知曉我熬了整晚。


 


還是要賣些乖的。


 


明日還要活呢。


 


以後也還要討銀飾翡翠呢。


 


可我坐在案前,突然想起明軒一直沒給我寫信。


 


他會寫字的啊,不僅會寫,還是行雲流水,落筆如雲煙。


 


是不是不知道怎麼送進來呢。


 


等以後站穩腳跟,我要親自去看看他的。


 


4


 


夜裡睡得晚,原本僥幸想躲懶的。


 


但朱氏的丫鬟一早就來喊我,說朱氏病了,我得到跟前侍疾。


 


我忙不迭就過去了。


 


朱氏靠倚在軟枕上問我,怎麼眼圈烏青成這樣。


 


還沒來得及開口,她的丫鬟先一步說:「聽說昨夜跟少爺吵了一架。」


 


話音剛落,朱氏的眼眸閃過一抹不悅。


 


我連忙認錯:「我以後對少爺一定時時恭順。」


 


「出去吧,這兒用不上你了。」


 


我退出去時,最後聽見一些她們主僕二人的交談聲。


 


「雲娘如今可是端足了派頭,少夫人平日可曾對少爺紅過一次臉?她倒好。」


 


......


 


我沒回頭辯,自己去藥堂挑了上好的參,給朱氏房裡送了過去。


 


趙君亦問我,那參品色不一樣,我的月例銀子可買不起,所以,是哪來的。


 


我跟他說,是聘金。


 


趙君亦怔住時,目光在我臉上深深地停留了一刻。


 


他很少會認真看我。


 


除了熄滅燈之後。


 


可黑燈瞎火的,且又不是什麼正經時候。


 


這天晚上,趙君亦沒有留宿,但臨走時給我留了一錠銀子。


 


這參,倒買得不虧。


 


看來要去找明軒的事,我很快就能開口了。


 


雖然諸事未定,但難得有個盼頭,我也樂得張羅。


 


還琢磨上到時要給明軒帶些什麼過去。


 


他喜文墨,送些書定是好的。


 


可當我經過當初明軒常幫忙照看的書肆前,卻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這書肆老板,就是想娶我回去做媳婦的那個。


 


可即便我走得快,老板還是叫住了我:「溪雲。」


 


我這才停下來。


 


接著又看清老板身旁已多了一個年輕的娘子,同他都穿著粗布衣衫,但臉上神採奕奕,格外精神。


 


老板大大方方地問:「最近過得可好?」


 


他娘子輕笑了一聲:「你這人什麼眼神啊,你瞧瞧小夫人身上穿的錦緞,哪根絲線是你買得起的?這還用問。」


 


我低頭瞅了瞅身上的妝花緞,知足地笑笑:「都好都好。」


 


老板也笑了,還給我塞了兩本書,說是送給明軒的。


 


我回府時,恰好撞見孟書玉。


 


她問我怎麼闲得去買書了。


 


我便順道說起明軒的事。


 


可孟書玉卻皺了皺眉:「他不來看你,也不給你寫信?」


 


「是,許是有什麼耽擱了。」


 


「你別怪我說話不好聽,他大概是想斷了你們的聯系。」


 


「姨娘,不會的。」


 


孟書玉輕嘆了口氣,不自覺地把手放在小腹上:「連我現在也不怎麼琢磨從前的事了,你在趙家可是待得比我久,該比我懂事才是,還是多掂量掂量當下的處境吧。」


 


我沒怎麼聽進她的話,光顧著盯她的手,不由得笑道:「這是有了?」


 


她點點頭:「嗯。」


 


「真羨慕你。」


 


「你別急著羨慕。」


 


孟書玉拉著我坐到一旁,細細地同我說,「我這胎生下來,也許會抱給太太也就是你婆母撫養,也有可能不會,畢竟她已有了大少爺,可你就不是了,你明擺著是要替少夫人生孩子的,讓她撫養是順其自然的事,可少夫人到底年輕,心裡難免還存著些生育的期望,到時抱來的孩子,是盡心養呢,還是敷衍著養大呢。」


 


我微微張大嘴巴,許久才記起自己要說些什麼:「姨娘,還是你厲害。」


 


孟書玉嗤笑一聲,似在自嘲:「我寧願不要這麼多心眼,和你一樣鈍就差不多了。」


 


可她的話,我聽進去了。


 


夜裡趙君亦來找我的時候,我還想著這事。


 


他隻要一握我的腰,我就會往床頭縮,可他以為我在跟他玩,用力箍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