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不停地喝冷酒降火。

 

「林小姐好酒量！」他帶著煙臭味的口氣噴在我耳根，大手順著我後腰下滑試探。

 

「哗啦！」

 

杯子落地破碎聲驚動整個包廂，服務生突然插進我們中間，紅酒精準地灑到鹹豬手該剁了的胳膊上。

 

聶總暴怒，指著服務生大罵：「瞎了狗眼，我這衣服你賠得起嗎？」

 

我這才注意到服務生竟然是楊耀祖。

 

他雙手握拳，呼吸急促，S盯著聶總。

 

「看什麼看，你他媽找S？」聶總揚起手。

 

Advertisement

我慌忙攔住：「聶總，您別生氣，明天我親自給您送去新西服，包您滿意。

 

「來來，我敬您！」

 

我仰頭幹一杯，身後擺手讓楊耀祖趕緊出去。

 

他突然拽過我手腕，想拖走我，被我狠狠甩開。

 

「別給我惹麻煩，出去！」我低聲罵走他。

 

凌晨送走客戶，我在花池旁吐得驚天動地。

 

後背突然有一隻手，輕輕撫摸拍打。

 

「你咋不躲開？」他抬起袖子笨拙地給我擦嘴，「那個老色胚……」

 

「你管我？憑什麼？你是我的誰？你裝什麼救世主？」

 

天旋地轉，翻江倒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哭了。

 

「躲？我能往哪躲？躲開這半年的心血就白費了，躲開獎金就沒了。

 

「沒錢誰給我還房貸，誰給我交B險？我喝西北風啊？

 

「對，你不懂，你從來不知道被人罵窮鬼、沒錢看病的艱難，因為你有你爸保護。

 

「我呢？我一直在求人，求人家借給我錢，求人家救救我媽。

 

「楊耀祖，你讓我往哪躲？」

 

所有的委屈突然井噴，我抱著他一邊哭一邊說，釋放出多年積攢的情緒。

 

我隱藏最深的傷疤就這麼突然地暴露給這個大男孩，哭得鼻涕眼淚湿透他襯衣。

 

他猶豫一下，伸手把我往懷裡按按，膝蓋託住我下滑的身體。

 

我似乎聽到他叫了一聲：「姐……」

 

但我什麼都不知道了，整個人墜入黑暗，就像我媽去世那年的消防通道那麼黑。

 

再醒來，醫生告訴我：

 

「你懷孕了。」

 

11

 

可孫世林已經收拾好出國的東西，他等這個機會很久了，迫不及待。

 

機場閘口，他抱著我，一遍遍親吻我的頭發。

 

他身上噴了濃濃的古龍香水，燻得我想吐。

 

「對不起，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離開。」

 

他摸著我的腹部：「至少，我應該送走他再走。」

 

我捂住小腹搖搖頭，眼淚噼裡啪啦掉下來：「他是我們的孩子，他懂的，不會怪你。」

 

他懂我來不及結婚，他懂我一個人無法應付他的到來，他更懂我不想讓他和我一樣在缺失父愛的環境下長大。

 

對不起！

 

孫世林越過我肩膀看到不遠處的楊耀祖：「萬幸還有耀祖陪你，你一定會好好的。」

 

怎麼會好？

 

看他消失在安檢的人群中，我心裡一空。

 

我真的很想聽他說：「我不走了，我們結婚吧，去他媽的升職出國，我隻要老婆孩子。」

 

我搖搖欲墜的時候，胳膊被人用力託住。

 

楊耀祖黑著臉：「他一定要走嗎？你為什麼不發脾氣？」

 

我無力地看他一眼：「小屁孩懂什麼？大人沒有『為什麼？』，隻有『怎麼辦？』。」

 

我沒有選擇無痛手術，隻想記住整個剝離的痛苦。

 

楊耀祖自然而然地承擔起所有跑腿的事，籤字、交費、買飯。

 

所以，接我出院後，在家門口看到他的行李時，我一點不奇怪。

 

12

 

「這段時間課不多，學校離我家教孩子的家太遠，來回跑時間路費都不劃算。我想租你一個房間。」他說得很認真，但不看我眼睛。

 

「我不白住，打掃房間、做飯我都會，反正你要僱鍾點工，不如用我。」

 

他手指頭快把衣襟摳個洞的時候，我踢踢行李：「約法三章。」

 

「好，十章都行。」

 

「第一，不許吵到我；第二，不能隻做面條糊弄我；第三……進屋吧！」

 

他歡快地搬行李：「我不光會做面條，我是聽爸說你生病或累了就愛吃清水面，還要加點醋，一碗面吃完，出身汗，立刻滿血復活。他還說……」

 

突然，他意識到什麼，偷看我臉色。

 

我指指書房：「東西搬進去，以後，你住那間。」

 

回房間躺下，我腦子裡全是他的聲音。

 

是，有一次我感冒發燒，偏巧姥姥住院我媽去照顧。我什麼也不想吃，藥也不吃。

 

楊樹笨手笨腳地給我做了碗手擀面。

 

賣相難看，但意外地對我胃口，碗底還有驚喜。

 

我稀裡呼嚕幹了一大碗，出了一身汗，通體舒服，感冒也好了。

 

我媽回來覺得很神奇，非說我爸給我面裡摻了藥，要不怎麼好得這麼快。

 

楊樹嘿嘿笑：「我姑娘就得意我這一手。」

 

後來我媽也給我做過面，但我不喜歡，她罵我矯情。

 

記憶中，楊樹可能真的愛我。

 

隻不過我刻意忘記，不想記得他的好。

 

13

 

家裡有了楊耀祖，突然就有了家的味道。

 

廚房有了煙火氣，一日三餐，鍋碗瓢盆叮叮咣咣我也不覺得吵，反而睡得安穩。

 

他給我熬了一個月的雞湯，同事說肉眼可見我胖了。

小月子養得很好。

 

他遵守「約法三章」，乖乖不吵我。賴床的我從來聽不到他晨跑出門，晚上起來喝水看到晚歸的他悄悄在衛生間洗漱。

 

有時候我加班，他會提前在小區門口等著我。

 

有一次暴雨，我打車直接下地庫上樓。楊耀祖卻不在家，我心裡不安，給他打了電話。

 

這傻子居然在小區門口等我，暴雨裡傘根本撐不住，他全身湿透，懷裡抱著給我準備的外套。

 

我氣S，一邊給他擦頭發一邊罵他蠢：「這麼大雨，司機會送到車庫，誰會從大門走進來？用你等？」

 

他乖乖坐好由著我擺弄，仰著臉傻笑。

 

周末我們會去市場採購，賣菜的阿婆笑眯眯看著我：

 

「你是耀祖姐姐吧？真像，尤其眼睛，耀祖說你最愛吃紅菜薹，每次都讓我留最新鮮的。」

 

回家我反復照鏡子：「像嗎？哪裡像你了，你那麼醜！」

 

耀祖在廚房嘿嘿笑：「還好阿婆嘴下留情，沒說咱們像母子！」

 

「楊耀祖，我有那麼老嗎？我打S你！」

 

他舉著鏟子躲著：「你本來就比我大很多嘛，長姐如母！」

 

「楊耀祖，有本事你別動！」

 

「長姐如母，母老虎！略略略……」

 

14

 

我偶爾會故意問他：「家教還有嗎？你不回學校不會是被開除了吧？」

 

他苦著臉：「家教孩子成績剛好點，她媽讓我再帶一陣子。」

 

我勸他：「負責任固然好，自己的學業不能落下，你缺錢我可以贊助。」

 

他一臉嫌棄：「你好啰嗦，我功課好得很。再說，我都十八了，還要你的錢，笑S。」

 

我被懟得無話可說，忍不住在電話裡和孫世林吐槽：「他十八我的話就不好使了，再往後，還能把我放在眼裡？

 

「現在的孩子主意大得很，勸不動，根本勸不動。

 

「這學期末又要申請交換生，他要是還不積極，我就打斷他腿。」

 

……

 

電話那邊孫世林笑了，聲音還是那麼溫和：「現在和你通電話，一半時間是在說耀祖。」

 

「有嗎？還不是被他氣的。」

 

「挺好的，你沒發現自從他過去陪你，你比從前話多了，脾氣雖然也大了，但比從前鮮活。」

 

有嗎？

 

上次見心理醫生，他也說我不用再來了，我的情緒冷漠症早好了。

 

有一天吃飯，我提到孫世林走了有一年了，楊耀祖低著頭扒拉飯嘟囔：「我不喜歡他。」

 

我奇怪：「你們沒見過幾次，哪來這麼大的情緒？」

 

再抬頭，他眼睛裡有一層水汽：「那時，他就不該走，他混蛋！」

 

他說得對，孫世林確實是混蛋。

 

因為他悄悄回國沒告訴我，而且帶著妻兒。

 

15

 

就這麼巧，商場裡我在給耀祖挑襯衣，他有一場實習面試。

 

等他的時候，猝不及防，我聽到嬰兒用品區傳來熟悉的聲音。

 

「就這件吧，應個急，回那邊寶寶衣服多到穿不過來。」

 

我猛地看過去，真的是孫世林。

 

隻不過身邊有個美豔少婦，他懷裡抱著個奶娃娃，和我當年第一次見到的楊耀祖一樣，也就一個月大。

 

「世林？」我不知道自己怎麼走過去的，身旁所有的人和聲音都消失了，隻看到孫世林和他懷中的孩子。

 

他顯然沒想到能碰到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告訴我？這孩子是誰的？」我直勾勾盯著他，一步步逼近。

 

「世林，是你朋友嗎？」美少婦接過他懷裡的孩子。

 

「你好，我們回來補辦婚禮，連同孩子滿月禮一起辦，世林還說嫌麻煩不通知老朋友，這麼巧就遇到了。世林，還愣著幹嘛，把婚禮信息發給朋友呀。

 

「我在國外等了世林好幾年，眼看熬成大齡產婦，他終於找到出海機會，我們也算奉子成婚。

 

「你是世林原來的同事嗎？沒聽他說過……」

 

……

 

我根本消化不了這些信息，傻子一樣看著孫世林。

 

滿月禮，也就是說我孩子離開我的時候，孫世林在忙著造人，無縫銜接。

 

「小雅，你聽我解釋。」他壓低聲音想拉我到一旁。

 

「解釋什麼？說你處心積慮辭職出海原來是為了她？說你不要我們的孩子是因為你要和她生？」

 

我崩潰了，歇斯底裡：「孫世林，你知道我最恨什麼。你不想結婚我可以接受，你直接告訴我分手我也可以接受。可你憑什麼拿我的孩子祭奠你的狗屁婚禮？」

 

孫世林還想說什麼的時候，我聽到身後一聲大喝：「王八蛋！」

 

耳邊掠過呼呼風聲，伸過來的拳頭完美覆蓋在孫世林臉上。

 

「咔嚓」。

 

鼻骨斷裂的聲音。

 

16

 

沒等我反應過來，兩個男人已經扭打在一起。

 

到底是年輕，幾個回合，耀祖牢牢騎在孫世林身上，左右拳頭猛擊。

 

孫世林毫無還手之力，滿面桃花開。

 

一旁的美少婦驚聲尖叫，試圖去幫忙。無奈懷裡的孩子受到巨響的驚嚇，「哇哇」大哭。

 

少婦哭著衝我喊：「報警啊！」

 

我直愣愣看著不停揮拳的耀祖，不知為什麼，我看到的是楊樹在打架。

 

他揮拳打欺負我的壞孩子，警告他們不許罵我是沒爸爸的野孩子。

 

他揮拳打上門要賬的債主，說我和媽媽欠的錢他會還，不許打我的主意。

 

我刻意遺忘的記憶裡原來他一直都在。

 

17

 

警局調解室，警察的意思是孫世林不會驗傷立案，耀祖過去道個歉就可以走了。

 

沒想到耀祖紅著眼睛誓S不和解：「這輩子跟孫世林沒完，見一次打一次。」

 

警察黑著臉警告：「你懂不懂立案什麼意思？你大學畢業證不要了？考公不要了？」

 

「不要了，」耀祖血性地梗著脖子，「下半輩子我就一件事，幹他！」

 

「你閉嘴吧！」我突然哭出聲，「你下周就實習，年底交換生就走了，你說不要就不要了？楊樹給你起的名字白起了？你楊耀祖的命就白搭給那個渣男嗎？」

 

「我的事要你管？他要S也得我捅S他，輪得到你嗎？」

 

「趕緊給我滾！」我過去就是一腳，他一點沒躲，結結實實挨了一下。

 

警察一臉黑線：「你們姐弟都夠暴力！」

 

耀祖揉著被踹的地方，軟下聲音嘟囔：「我不管，他欺負你，我就要揍他。

 

「爸要是活著，也會揍他。」

 

18

 

我給孫世林發了消息：

 

【現在你最多是喜新厭舊的渣男，你敢立案，我就把你變成瀆職收受賄賂的罪犯。】

 

附帶一張賬本圖片。

 

我收拾書房裡他留在我這兒的東西時，發現抽屜最下面有個賬本，上面有他在我們公司這十年和供應商所有勾當的記錄。

 

接耀祖回家路上，我在前面走，他在後面不遠不近地跟著。

 

我停下回頭，他立刻也停下，小心翼翼地看我臉色。

 

「過來！」

 

他如同得了聖旨，小跑著過來，低著頭站在我面前，兩手搓衣襟。

 

盡管如此，我還得仰著頭，這小子上大學還在長個。

 

「你別生氣，我錯了，」他眨著眼睛，「但不是打他錯了，而是不應該氣哭你。」

 

「爸要是知道我氣哭了你，一定會揍我！」

 

我忍不住鼻子發酸，抬手揉揉他頭發：「傻小子！」

 

他見我語氣有緩，眼珠轉轉：「還有件事，我要是說了你保證不打我。」

 

我不動聲色「嗯」了一聲。

 

「就是，爸給我留錢了，足夠我讀書。」

 

「什——麼？」我眼眉立起，拔高聲音。

 

「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看我抡起包，他撒腿就跑。

 

邊跑邊喊：「就是想要個姐姐……」

 

19

 

半年後，楊耀祖再次放棄交換生的機會。

 

「我哪也不去，爸說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在你身邊時間太短，我要替他陪陪你。」

 

我辭職後想出去走走，他拍給我一張卡：

 

「這是爸給咱倆的錢，你隨便花，」他胸口拍得啪啪響，「你弟弟我已經收到 offer，養你沒問題，還能給你攢一份嫁妝。」

 

那次旅遊我認識了陸誠遠，半年後帶他見耀祖，他緊張得不行，不停地拉扯襯衣領。

 

吃飯的地方是耀祖最喜歡的一家烤肉店，此時的烤爐烤得陸誠遠鼻尖冒汗。

 

「要不……我在門口迎他？」他再次打開手機記事本。

 

我知道上面是昨晚他查的「第一次見女友弟弟注意事項」，他逐條記在本本上。

 

「你別搞得神經兮兮的，我弟是個溫暖的大男孩……」

 

可看到進門的耀祖，我大吃一驚。

 

他不知在哪找了件黑色衛衣，帽子壓到眉骨，搖頭晃腦地走進來，背包「啪」地甩在陸誠遠身邊，動靜大得很。

 

也不說話，仰頭灌下一杯啤酒，「咣」地一撂杯子。

 

陸誠遠遲疑片刻，也學著他豪飲一杯，喝得急，喉結急速滑動，嗆得睫毛都在顫。

 

耀祖點點頭, 咕咚咕咚又倒一杯, 仰頭又幹了，挑釁地看著陸誠遠。

 

陸誠遠解開襯衣袖口挽起，也倒滿酒杯，仰頭幹了，一抹嘴。

 

耀祖突然把酒杯倒扣：「吹一個？」

 

「來呀！」

 

兩人仰頭吹喇叭，片刻空瓶同時砸在桌面上。

 

我在一旁默默看著這倆幼稚的家伙。

 

突然電話響, 小姑找我說老宅翻修的事，絮絮叨叨了半個小時。

 

等我再回來，桌上六個酒瓶東倒西歪。

 

「喂！」耀祖一手勾著陸誠遠脖子，一手攥著空瓶，眼睛泛紅。

 

「你記住，我姐剝蝦總劃破手, 」他打一酒嗝，「膽小, 還愛看恐怖片, 看的時候全屋開燈, 吃面時要加一點點醋，下雨會腰酸……」

 

「還有, 我不是嚇唬你，你要是敢弄哭我姐，我他媽打殘你。不信你去打聽打聽, 我楊耀祖的姐姐誰敢欺負？」

 

陸誠遠頻頻點頭，拿起瓶子碰過去，大著舌頭：「我都記下了, 要是讓她哭，我自己打斷腿……」

 

「幹, 姐夫！」

 

「幹, 小舅子！」

 

這倆貨，改口這事，問我了嗎？

 

20

 

婚禮那天, 說好耀祖送我上臺, 親手交給陸誠遠。可吉時就要到了，耀祖躲在房間就是不出來。

 

我敲開門才看見他倆眼睛哭得像爛桃。

 

「姐，你結婚是不是就不要我了，你有家了。」

 

「傻子！你是我的娘家人, 我還仗著你撐腰呢！新房給你留著一間, 你的東西我都搬過去了。」

 

「真的？」他哭著笑了。

 

《婚禮進行曲》響起, 我挽著耀祖的胳膊踏上紅毯。

 

隔著婚紗側目看他, 眼前忽然疊上另一副面孔。

 

他笑著說：「小雅, 你要幸福哦！」

 

21

 

老宅翻修落成，我和耀祖回去暖房，順便清明祭祖掃墓。

 

其實, 我媽臨終原諒了楊樹, 放過了自己。但尊重她的遺願，我沒有把她和楊樹合墓。

 

耀祖在我媽墳前磕了頭，念叨了幾句，不知說了啥。

 

老宅院子裡, 那棵我出生時楊樹親手栽下的木棉花樹，今年意外地開花了。

 

大家都說，好兆頭。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