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有幸

第5章

楊奶奶摸了摸我頭:「你是個好孩子,心地善良。我知道你背地裡給陳家媳婦錢,讓她照看我。人老了,沒用了,我給不了你什麼,總不能還給你拖後腿吧。」


我臉埋在膝上,搖搖頭,悶悶地說:「你才沒有拖後腿。」


「好好好,山下的房子你不想賣,我也不逼你,你愛往山裡竄,以後來有個敞亮的地兒住也挺好。但你看我現在腿腳也好得差不多了,你沒必要還待在這裡守著我。再說了,還有陳家媳婦在呢,我保證有什麼事,一定給你打電話。」


我抬起頭,補了句:「沒事也可以打。」


楊奶奶笑了出來:「知道了,快擦擦眼淚。」


我手往臉上一抹,指尖湿潤潤的:「我沒哭。」


「好啦,沒哭沒哭。明天就回去吧,現在就訂票,不然我真的要生氣了。」老太太故作兇狠道。


她全程盯著我打開訂票軟件,一直在旁邊小聲地說「訂最早的那班」,看到界面跳出來訂單成功的頁面,才滿意地笑了起來。


不過,她話鋒一轉:「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怔了怔,隨後語氣松快道:「沒有呀。」


楊奶奶用蒲扇輕輕打了我一下:「還想騙我。以前你來,巴不得手機扔到犄角旮旯裡,瞧都不瞧。可這次,你時不時就點開手機,像是在等誰的消息。你和我說實話,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也許是今晚的山風過於柔和,也許是天上的星星太亮,又也許是眼前的老人家語氣真摯又關心。


我心裡的防線突然就卸了下來:「楊奶奶,如果我曾經做了很過分的事,傷害了我喜歡的人,我還值得被原諒嗎?我還能和他在一起嗎?」


我看不到我臉上的表情,但視線裡楊奶奶有些吃驚,隨後慌張又心疼地將我攬進懷裡,手掌一下又一下地輕拍著我背。


過了好久,她鄭重地說道:「如果真的是我們做錯了,也不要逃避。不管對方原不原諒,我們都應該把當時和現在的想法坦誠地告訴對方。勇敢一點,坦蕩一點,不要怕。」


老太太輕聲細語地哄了我很久,最後叮囑我不要在院子裡待太晚,然後回屋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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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睡意,躺在她剛剛躺過的搖椅上,搖著蒲扇,盯著夜空發呆,這一次什麼都沒有想,但心裡愈發確定了有些事情該怎麼做。


手機傳來震動,蕭發來微信消息,點開一看,是張她和央央學姐的合照,配文:我今天和你學姐有好好說喔。


照片背景是我們學校的操場,蕭一臉開心地看向鏡頭,而被她勾住脖子的學姐,緊繃著一張臉,視線看向了別處,耳尖卻紅紅的。


啊,今天是校慶,可是某人自從幾天前的那通電話後,再也沒打電話,也沒發消息。


我正想著如何回蕭,左上角新增了數字「1」。我退出和蕭的聊天界面,這次是學姐發來的消息。


也是一張照片,等我看清後,心跳猛地加快。


裴昱琛穿著白色襯衫,鼻梁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朝鏡頭看了過來。


看背景他像是在臺上發言,舉手投足間散發著沉穩的氣息,看似漫不經心,卻又處處透著成竹在胸的自信。


但反差萌的是,圖片上還 P 了一行小字:你什麼時候才回來呀……


我被逗笑,手指飛快地打下:明天就回。


緊接著學姐發來一句:航班信息,如實報來。


還順帶了一個簡筆畫小人踹開門的表情包。


我乖乖報上。


幾秒後,跳出來獨具學姐風格的回復:哼,我就知道美男計好使。


我尷尬地摸了摸鼻尖,心裡想的卻是:美男可好幾天沒聯系我呢。


然後反手將蕭剛剛發我的照片轉發給了學姐。


聊天界面靜止了,這一局,學姐敗。


而蕭給我發來一張新照片,照片看樣子是剛拍的,是她的右手,手背上某處被圓圈特意圈了出來,我仔細瞧了瞧,像是被人掐的紅印。


我沒看懂,接著跳出來她的新消息:你學姐好兇啊~~~~


我捂臉,這波浪號還可以打得再蕩漾一點!


但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發去疑問:你現在,此時,此刻和學姐待一塊兒?


「你猜。」


我看著沉沉的夜色沉默了,姐姐們的世界,我不懂。


結束對話前,蕭終於正經起來:明天回來注意安全,我和你學姐就不去接你了昂~


我已經放棄問她是怎麼知道我明天回的,也刻意忽略末尾那個語氣上揚的「昂」。


看來在我離開的這幾日,變天了啊。


第二天一大早,在楊奶奶的催促下,我踏上返程的路。


飛機落地,我剛開機,就打進來一個電話,看著屏幕上「不能打」三個字,我嘴角上揚,想著:這個備注也許可以改掉了。


這次接起電話,沒有沉默,傳來裴昱琛帶著愉悅的一句:「回來了。」


不是疑問句,是肯定句。


我正奇怪,聽筒裡突然聽到航班信息播報的背景音,我一下子反應過來,帶著驚喜:「你在機場?」


電話那頭的裴昱琛輕笑了一聲:「出口,等你。」


尖叫被我死死地摁在胸腔,我立刻從座位站起身,從行李架取出背包,腳步加快地往外走。


我既懊惱不該帶大行李箱出行的,還要等著取,又認真思考幹脆不等託運的行李箱了,反正裡面也沒貴重的東西。


但最後,我還是在反復點開手機看時間中,從傳送轉盤上第一時間拎起箱子,一路小跑。


臨近出口時,我腳步慢了下來,深吸幾口氣,再過一個轉角,就能看到他了。


我握著行李箱拉杆的手心,微微湿潤,走過轉角。


出口熙攘的人群裡,我一眼看到了裴昱琛,他手裡拿著一束滿天星。


他本就外形亮眼,再加上還拿著花,引得旁邊的人紛紛偷瞄他。


而他卻隻看著我,朝我暖暖地笑。


那一刻,我高高懸起的心,終於緩緩,緩緩地落了下來。


11.


看著他,我也笑,整個白天在各種交通工具間換乘的疲憊,此刻也消弭殆盡。


真正見面,語言反而變得克制起來。


一路無話,跟著他上了車。


上車後他將花放在了後座,完全沒有要送給我的意思。


我眼神朝花瞟了又瞟,還是沒忍住:「花,挺好看的。」


可他隻是順著我說了一句「嗯,是挺好看」,就不說了。


我心裡百轉千回,但又不想輸勢,最後眼神亂飄,輕聲含糊道:「是……是送給別人的嗎?」


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伸手去拿後座的花,遞到我懷裡:「還以為你不會問呢?」


什麼嘛,他故意的。


我又氣又羞,臉埋進花裡,暫時不是很想理他,車內安靜了許久。


「沈南一。」


這是我們重逢後,他第二次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識直起身看向他。


裴昱琛盯著前方,像是在壓抑著什麼:「你想好接下來要去哪裡了嗎?」


那一瞬間,我突然懂了這句話的隱含意思,他並不是在問我今晚的歸宿。


我沉默了很久,溢出一聲輕嘆:「去學校操場。」


我們的故事始於學校操場,無論接下來是結束還是新開始,那裡都是最好的地點。


等到了學校,已經臨近寢室門禁時間了。


我領著他上了操場看臺,坐在階梯上,放眼整個操場,幾乎沒什麼人。


夜色是我最好的掩護,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起來,手心因為緊張微微發麻。


我悄悄握了握拳,磕磕絆絆地開了口: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關於以前,也關於現在。我一直欠你一句道歉,但今晚我不隻想說當年的事情,我還想告訴你真實的我是什麼樣子,可能會說得很長、很亂,可……可以嗎?」


「好。」操場燈光映進他眼裡,帶著暖意。


我被他專注又溫柔的眼神鼓勵,漸漸平復了心跳,開口講了埋藏在心底的事。


12.


小時候每天臨近放學,我都會很焦慮。


擔心爸爸又喝酒,擔心媽媽會讓我去叫喝酒的爸爸回家。


從我家到我爸喝酒的地方,要經過一條長長的街,街坊鄰居彼此都認識。


所以每當我走過那條街時,他們會用八卦又同情的眼神看著我,在我身後竊竊私語,「又是去叫她醉酒的爸回家的吧」「她家一會兒準得吵架」……


我會裝作什麼都沒聽到,強撐鎮定走到我爸面前,拉著他衣袖,小小聲地說:「爸爸,我們回家吧。」


喝醉酒的爸爸會一改平日沉默的樣子,會寵溺地叫我「乖女兒」,也會在我一再的哀求下,跟我回家。


但我並不開心,因為我知道回家後,他會撒酒瘋,也會和媽媽大聲地吵架。


吵得最激烈的一次,是在冬天的夜裡,他一把將媽媽從床上拖了下去,那一次他動手打了媽媽。


哪怕是在醉酒的狀態,男女力量的懸殊仍顯示得淋漓盡致。


媽媽帶著我躲到了外面,我倆隻穿著睡衣,連外套都沒顧得上拿,最後是舅舅帶我們回了家。


第二天酒醒後的爸爸恢復了清醒與理智,給媽媽道了歉,媽媽也原諒了他。


爸爸隻動了那一次手。


但我總是會想起那晚我哭喊著拉扯爸爸,卻因為太小,拉不住他落在媽媽身上的拳頭;會清晰地記得什麼是恐懼,什麼是冷得發顫。


可是,爸爸仍然會去外面喝酒,媽媽仍然會讓我去叫爸爸回家。


有一次,我怕極了,哭著說不想去。


平日裡溫和的媽媽氣急地說我:「你就隻知道哭。」


我知道她隻是在那一刻情緒上頭,並不是真的想罵我。


但後來無論我多害怕,再也沒有為此哭過。


因為我明白了,哭,是沒用的。


當爭吵變成家常便飯後,「離婚」便成了他們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


他們會把我當成審判官,在我面前互相指責。


親戚們會勸我父母看在我還小的分上,不要離婚。


但我內心卻是希望他們離的。


我隻是不明白,他們最初是因為「愛」在一起,怎麼最後變成這樣了呢?


所以人都是會變的,是嗎?


吵架、離婚威脅、和好如初,反反復復。


他們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似的,繼續向前生活。


隻有我留在了原地,充斥著悲傷、無助、自我厭棄,想要逃離。


那時的我太小了,還不懂得開解自己。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花了很大功夫才讓自己接受了事實:我們家就是這樣的一種運轉模式,我無法改變它。


我能改變的,隻有我自己。


……


「後來,我上了大學,遇到了你。」


裴昱琛全程很安靜,我朝他笑了笑,語氣上揚,想要緩解此刻凝重的氣氛,「你是不是以為那晚在操場,我找你要微信,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其實不是喔,我很早就知道你了。」


但他隻是靜靜地注視著我,眼裡揉著難過與心疼。


13.


我受不了那樣的視線,偏頭看向空曠的操場,緩了緩,繼續說:「我第一次看見你,是在大一的通識課上。大多數人都是為了混學分,隻有你很認真地聽課,仿佛周圍的一切,都不會影響到你。」


那時的裴昱琛會很早到教室,會坐在固定的座位,有時一個人,有時旁邊有他朋友。


很多時候,都是他朋友說,他安靜聽,眼睛會認真地看著和他說話的人,讓人覺得在被好好傾聽著。


「我總會不由自主地看你。漸漸地,我也開始拉著室友提前到教室,隻為搶你斜後方兩排的座位,那是我多次試驗後,找到的最佳位置,既能光明正大地看你,又不會被你發現。時間久了,室友發現了端倪,問我是不是喜歡你。」我頓了頓,「但我下意識否認了。你不僅在你們系裡有名,就連我們系都知道你。人長得好看,學業又優秀,而我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裴昱琛卻很認真地說道:「你不普通,我沒你說得那麼好。」


我不置可否,繼續笑著說:「就這樣偷偷看了你一學期。後來,就沒那麼幸運了,我沒搶到和你一起的通識課。隻能算著時間,時不時假裝路過你會去的地方,圖書館、教室、操場。那時候,我也分不清是不是喜歡,隻是覺得,看著你,心情就很好。直到大二那個晚上,我拉著舍友像往常一樣蹲點,等你經過操場。我本來打算看你一眼就滿足了,但舍友看不過我的膽小,一個勁兒慫恿,我頭腦一熱,上前找你要了微信,沒想到你真的給了。」


聽我說到這兒,裴昱琛欲言又止地看著我,我等了等,他沒說話,於是我接著往下說。


「我開始頻繁地用各種理由約你出來,我們會聊很多話題,聊起你喜歡的領域和規劃時,你的眼神都是亮的,整個人仿佛發著光。我覺得你太好了,好到我不願意把任何不好的一面展現給你看。


「我不敢表白,不相信有人會喜歡上真正的我,也不相信,會有長久的愛情。從小到大,我身邊沒有關於愛情的幸福樣本,我覺得人都是會變的。


「而我一邊懷疑自我,一邊貪戀你發光的樣子,喜歡著隻有你和我在一起的感覺。我的敏感、自卑和極度的佔有欲,拉扯著我,讓我變得不像我。」


餘光裡,裴昱琛垂下了頭,不知在想什麼。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就在這種情緒的自我拉扯間,我突然接到父母的電話,他們又如往常一樣爆發了爭吵,互相指責,說要離婚。大概是我也習慣了,很平靜地對他們說『你們想清楚了就離婚吧,不用問我』,可他們沉默了。第二天,他們和好如初。那一刻,我好想哭。我突然明白了,我究竟在怕什麼,怕我和你也會變成這樣,從相愛到相厭,在糾纏中失去了愛意,怕與人建立親密關系。」


視線變得模糊起來,我仰頭緩了緩,哽咽道:「我變得很極端,既然最終會消散愛意,漸行漸遠,那不如一開始就遠離。於是,我做了......那件......傷害你的事,因為我清楚地知道,隻有你討厭我,出於我僅剩的自尊,我才能做到和你斷了聯系。事後,你給過我機會,讓我解釋,但我卻保持沉默。」


我認真地看著他:「所以,我們之間沒有誤會,我眼睜睜看著自己傷害你。這個認知,成了我愈合不了的疤,我原諒不了自己以愛之名去做傷害你的事,原諒不了自己的懦弱、自私與卑劣。


「畢業後,我跑去攝影,去拍了山川、河流、動物與人,漸漸從中找到內心的平靜,學會了和父母共處,理解了他們也是第一次做父母,很多事情隻是一時走錯了路,我知道他們是愛我的。但我卻一直沒學會和自己共處。


「和你重逢後,我一直在想該怎麼辦。央央學姐讓我勇敢,陌生阿姨讓我不要蹉跎時光,楊奶奶讓我坦誠不要怕。我仍然喜歡著你,但已經沒有一定要在一起的強烈渴求了。我......好像失去了愛一個人的能力,我怕會傷害到最親近的人,也不再相信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