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棲枝

第2章

他們習武時,我便靠在樹下,等他們汗淋淋的過來時,遞上一杯涼茶。


齊域那時便小心眼的很,我的第一杯茶,須得給他。


若是打鬧,他們扭打在一起,我便在一旁一邊看話本,一邊敷衍的給他們打氣。


齊域打不過徐則,常常一瘸一拐的朝老王爺告狀。


可徐則亦是將軍之子,最後齊域也隻得一句,技不如人。


吃了癟的齊域鼓著雙頰,又開始賴上我。


他偏說是我打氣的太敷衍,致使他無甚志氣。


於是便追著撓我痒痒,直到我像他一樣求饒,才肯放過我。


意識到自己是質子的那年,我十五歲,齊域和徐則十九歲。


這一年,齊域喜歡上了旁人。


在我意識到喜歡是什麼的年歲,他把桑妤帶到我與徐則的面前,告訴我們,他要娶她。


在我做好準備要嫁他的這年,這個護了我三年的人,這個曾說要給我鳳冠霞帔十裡紅妝的人,這個在欺辱我的貴女之間堅定的握住我的手的人,說他喜歡上了旁人。


我看著同他十指緊握的桑妤,有些無措的說:


「那我呢?」


齊域的答案是:


「長樂,我隻把你當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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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說我會是他的妻子,連他自己也說。


可最後,我卻隻得了妹妹二字。


甘心嗎?我當然不甘心。


可我前些日子才從貴女們口中聽到我來京城的原因。


爹爹功高蓋主,為帝王所忌憚,於是皇帝便要我來,當這個質子。


所以京城的這些達官貴人不喜歡我,他們喜歡稱呼我為,奸臣之女。


我沒交到什麼朋友,我的世界裡,除了爹娘與秦王府,便是齊域與徐則。


我知我大約回不去邊疆了,可旁人也休想欺辱我半點。


我以為桑妤是來同我宣戰的。


可她柔柔笑著,湊到我身邊將她新繡的香囊給我。


「長樂妹妹,送給你。」


我原本想罵她來著,見到她這般模樣,我又罵不起來了。


我的目光落在她腰間鏤空的銀鈴上,沉默的握緊了衣袖。


原不是送我的,虧我還陪他搗鼓了好幾個晚上。


徐則站在我身邊,他環胸打量著桑妤,最後懟了懟我的腰:


「長樂妹妹,她沒你好看。」


桑妤霎時紅了眼,她的眼淚要掉不掉,轉身捂著臉跑開。


齊域像狗一樣就跟了過去。


我那時當然不會這樣想,那時隻覺得心痛極了,我想不通,他為什麼會喜歡上別人。


可他也明明表現的很愛很愛我。


「齊域!你回來!」


他沒聽我的,還說要回來收拾我。


後來他回來了,被老王爺關在書房三天,我去見他,卻被他攔在門外。


其實數到頭,滿打滿算,我滿目歡心的時光也不過幾年。


後來齊域打定了主意要娶桑妤,誰勸也不聽,氣得老王爺臥病在床。


我去找他,他卻紅著眼甩開我,冷聲質問:


「我憑什麼要按照你們的想法活著?」


我那時傷心極了,可我再怎麼不甘,也知道事到如今我也隻能放手。


我隻是求他去和老王爺服個軟,老王爺老來得他一子,卻失了妻子。


把他像心頭肉似的疼,他怎麼能這麼狠心,一眼都不去瞧呢?


可他真的不去,他說他偏要反抗一次,他偏要讓老王爺知道他不是錯的。


徐則氣極,失手打了他一拳,齊域覺得無人懂他,便指著大門讓我們走。


走到哪裡呢?


走到各自決裂,持劍相向。


走到再回頭,年少的那些好時光如煙散去,再不可遇。


走到再相見,除了滿目荒涼,無話可說。


4.


15 歲這年,老王爺病倒,我的及笄禮唯有爹娘託故人送來的簪子,和一些新奇物件。


王爺和世子突然間變得水火不容,徐則也被鎖在了將軍府。


於是這一年除夕,我們三個坐在一起,竟然相顧無言。


「除夕快樂。」


我站在他們兩個面前,頭上帶著爹爹親手打的簪子,蓮花一晃一晃,裡面小小的明珠跟著發光。


徐則無奈,朝我舉起酒杯。


「除夕快樂。」


他懟了懟身旁的齊域,齊域極不願意的同我們碰杯。


「叮——」


那是我們一起過的最後一個除夕。


往後,邊疆動蕩不安,徐則隨父上戰場,臨行前,我去送了他。


「伯父和我父親一起作戰,我們一定會贏的。」


「徐小將軍,要好好回來呀。」


徐則眸光微顫,一把將我摟進了懷裡。


「等我回來,他不娶你,我娶!」


我笑著錘了他一拳。


「我才不嫁你呢。」


沈家女,隻嫁心上人。


「但是等你回來,我說話算話。」


這一等,我父母戰死,徐將軍重傷,徐則臨危受命,誓不舍城。


我於朝堂之上請旨出徵,卻以沈家遺孤之名被駁回。


我坐在鏡前,眼淚流幹,早生白發。


爹爹的陣法向來無人可破,弱點也隻有齊氏皇族知道。


到底是誰,泄露了這樣的機密?


後來,我伺候老王爺喝藥時,他屏退了眾人要同我說話,刺客卻在那時潛入,老王爺為救我,被毒劍重傷。


他倒在地上,制止了要去尋太醫的我。


「長樂,伯伯求你…最後一件事。」


他看著我,終是閉上眼,狠心開口:


「嫁給齊域。」


「殺了桑妤。」


區區八字,卻讓我一生潮湿。


我呆愣著站在原地,想問他為什麼,可他隻是攥著我的手,越來越用力。


「是齊家負你…是我齊家負你啊…」


我哭著,一腳踏入深淵裡,點頭應了他。


那刺客身上的銀鈴我認識,那樣特別的圖案,是齊域親手設計的,送給桑妤的禮物。


我認出了,卻獨我一人認出了。


老王爺遇刺身亡的消息傳到齊域耳中,他跌跌撞撞的跑過來,跪在老王爺的床前說他錯了。


年少時說出口的話總也不留情,可到了真正在意你的人耳中,便好像在心上扎了個洞,每每回想,便痛不欲生。


那時候我們都不懂,生離死別到了眼前,才真正懂得長輩們所說的珍惜當下。


可惜,這樣的成長,太過刻骨銘心。


而我們,終其一生都在失去。


老王爺下葬後,我背著所有人,拿著匕首踹開了桑妤的房門。


她躺在床上,聽到聲音也隻是平靜的轉過頭,緩緩看向我。


「你來了,我等你好久。」


她忽然道:


「我其實挺羨慕你的,落到如今地步,卻還有人疼。」


她站起來,一身粉色的衣裙,是我第一次見她的模樣。


亦是她,與齊域初次相遇時的模樣。


她捂著胸前被暗器射中的傷口,抬起手來,盯著眼前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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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聲道:


「我當然會殺了你給老王爺報仇。」


她一愣,反復咀嚼著這兩個字。


「報仇?哈哈哈…」


桑妤忽然大笑起來,含淚看向我。


「你真可悲啊,沈長樂。」


她踉跄走過來,撫上我的手腕,帶著我手裡的匕首,對準了她的心髒。


「其實毀了你對我沒什麼好處,但是我不好過,你也別想。」


她猛地用力,匕首穿過她的心髒。


她的腦袋靠在我的肩膀,在我呆滯的目光中開口:


「你這輩子完了,沈長樂。」


「就像我一樣…活…在爛泥裡吧…呵…呵呵…」


她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衫,似一朵絢麗的花。


「桑妤!」


我猛地回頭,卻被來人推倒在地。


在齊域的視角裡,在他失去父親的第十天,他失去了心愛之人。


而罪魁禍首,卻是他所厭惡的我。


總歸是第一次殺人,我的手發著抖,忍著淚同齊域說:


「是她殺了老王爺,我是要為老王爺報仇!」


他猛地看向我,眼裡帶著我看不懂的恨意。


「左右當時隻有你一個人,你說是誰就是誰罷了!」


他在懷疑我。


「你什麼意思?你懷疑是我殺了王爺?」


「齊域,你竟這樣看我?」


齊域抱起桑妤轉身就走。


「可你殺她是事實,沈長樂,算我看錯了你。」


「你我此後,再不相見罷。」


我轉身,看他的身影遠去,一滴淚落在地上,激起往後十年苦痛時光。


我不甘心,把眼淚往上一抹,目光落在掉落在地上的銀鈴。


俯身,撿起。


徐則班師回朝之時,小將軍褪去青色,滿目滄桑。


他抱緊了我,渾身發著抖,告訴我戰爭奪去了那麼多人的生命。


他說,他終於知道為什麼要保家衛國了,為了萬萬千千的黎民百姓,為了兄弟姊妹,為了我們。


那天,他躺在我的腿上,頭一次睡了一個安穩覺。


我唱著我從前最愛唱的歌謠,卻覺得心裡一片荒蕪。


一抬頭,同坐在窗前的齊域相視。


相顧無言,我知道,他是來看徐則的。


齊域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雙眸顫了顫,沉默離開。


我以為我們就這樣了。


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表現的那般厭惡我的齊域,要在我請旨完婚時,比我先向陛下提出了這件事。


是他說要娶我,在大殿之上,要履行陛下定下的婚約。


是他跪在地上,說要與我白首不離。


於是我以為是他信我,本因他死去的心髒再次為他跳動,我終究是滿懷期待的嫁給他的。


十裡紅妝,鳳冠霞帔,19 歲這一年,我懷著對未來的憧憬,將手遞給了那個說要娶我的少年。


5.


如今,我看著眼前的齊域,怎麼看都不似我從前喜歡的少年郎。


那個即使被老王爺一鞭子一鞭子抽在身上,也要在除夕夜帶我出去看煙花的少年郎。


那個因我一句玩笑話,硬是強撐著病體爬到長安寺為我祈福的少年郎。


他的手從前那麼熾熱,牽著我走過了一年又一年。


人為什麼會變呢?


這個問題困住了我許多年。


但現在,都不重要了。


我知道他沒睡,大約是察覺到我醒了,又不知道說什麼,所以才會閉著眼裝睡。


「齊域。」


我輕聲喚他。


「我昨天沒騙你,我們和離吧。」


「是我後悔,亦算做放過彼此。」


他的呼吸重了一瞬,偏過頭去拿胳膊堵住耳朵。


我皺眉,一腳把他踹下了床。


「滾。」


我仍舊記得他帶回來的姑娘害我落了水,我抬手反擊,扇了她好幾個巴掌,可齊域卻抱著她,將劍落在我的肩膀。


寵妾滅妻。


那個人,甚至連妾室都算不上。


我不服氣,把身上的所有一股腦的砸向他們。


「你最好帶著她躲的遠遠的,否則,我見她一次,打她一次!」


「真當老娘是吃素的,滾滾滾,給我滾!」


可第二日,他卻抱著我求原諒。


如此反復。


我看不懂,先是困於他愛與不愛的漩渦。


後來就成了我為什麼要嫁給他?


桑妤為什麼刺殺老王爺?


因為老王爺為救我而死,因為我欠他。


可,怎麼才算還清呢?


我深處迷霧中,看不清來路,尋不到去路。


沒有人來救我。


我攥緊了被子,迷茫的看著四周。


我被困住了。


低頭,我看向困住我的那人。


齊域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也不惱,隻低著頭不說話。


良久,久到我再次昏昏欲睡,耳邊是他一聲極輕的呢喃:


「我不和離。」


像是委屈,像是控訴。


可我隻覺得,這無望人生,終究是結束不了了。


人心啊,到底要怎樣才能看透呢?


我翻過身不再搭理他,他自覺無話可說,沉默著離開。


整整修養七日,我看著鏡中恢復了一些血色的自己,將口脂抹上唇瓣。


滿身琳琅珠翠,就那麼大搖大擺的走進了將軍府。


一夜未歸。


我與徐則苟且的事一時間傳的人盡皆知,連陛下那裡都得知了消息。


先皇走後,三皇子齊韫登基,他是個好皇帝,沒做出讓臣子的兒女入京當質子的事來。


這樣一樁醜聞擺在天下人面前,陛下連夜召見了齊域。


可第二日,那個故事裡被綠的世子殿下,站在將軍府門前,含笑來接他的妻子。


我坐在高位上,看徐則皺眉盯著大門。


他問我:


「怎麼辦?」


怎麼辦?


我輕笑一聲,將手中茶水放到桌上。


「阿哥,私奔,你會嗎?」


年少時他總是冷著臉,我便伸手按住他的嘴角,作出他微笑的樣子,笑著打趣他:


「阿哥,笑一笑,你總會吧?」


轉身,齊域笑著的大臉映入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