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生微光

第2章

這個學校,是霍家投資開辦的。


難怪霍凜對我在學校的行蹤一清二楚。


退學之後,我離開了這座北方城市,坐高鐵回了榕城。


說來也巧,蘇歲禾的祖籍在榕城,我出生長大的地方也在榕城。


榕城啊,車水馬龍,高樓林立。它和時代一起更迭,但依然保存著不少老舊建築。


我過去念書的學堂居然還在,它現在變了樣,也改了名,叫作第一中學。


我去了個封閉式的寄宿學校,裡面基本都是復讀生,有的甚至年紀比我更大。


大家同吃同住同學,不會的問題一起討論,夜裡自修時,我常常有一種回到以前的錯覺。


我回榕城的第一個月,接到了霍凜的電話:「都沒地方念書了,不知道回家求我嗎?」


我一聽他的聲音就掛了電話。


可沒多久,霍凜和我說,霍子昀發燒了,吵著要喝媽媽做的蘿卜排骨湯。


霍子昀在電話那頭氣勢洶洶地問我:「媽媽,你為什麼不回來?你快給我煲湯,我還想吃你做的茄子煲,要雙面炸得金黃的那種。」


「喊你喬阿姨給你炸啊。」


「不行!」霍子昀立刻大聲反駁:「喬阿姨的手是用來彈琴的,不能幹這種活。」


「媽媽,你去廚房做給我吃。」


我面無表情地告訴他:「你親媽死了,別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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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同桌的幫助下,我換了號碼,終於不用被他們煩了。


我的成績進步很快,到高三上學期,已經能穩居年級第一了。


這周末,班級組織一起去博物館參觀。


踏進展廳大門的那一刻,三十裡江山在眼前鋪陳,五千年文化在心頭奔流。


我看見遠渡重洋的文物歷經滄桑,從劫掠者的殿堂重回故土,忽然覺得心潮澎湃難抑。


在踏進近代史陳列廳時,這種感覺達到了巔峰。


裡面有我們穿過的草鞋、中過的子彈、用過的槍械,還有……犧牲戰士的名單。


「歲禾,這裡面有人和你重名诶!」


同桌驚喜地衝我喊。


我一時愕然,蹲下身來看著密密麻麻的榕籍戰士名單。


第三十六行第八個名字是:「蘇歲禾」。


還沒來得及說話,突然聽見了一道女聲響起:「蘇歲禾?」


穿著旗袍的女人傾身,問旁邊的男人:「阿凜,這不是趁著你中藥,借機爬上你床的那個蘇歲禾?」


她身邊站著的,是闊別一年有餘的霍凜。


霍凜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勾起一抹諷笑。


「蘇歲禾,離了我,你怎麼過得這麼慘啊,都到博物館打工了?」


我愣了一下後,怒從心頭起。


且不說我是來博物館參觀的。


我就算真來博物館打工,那又怎麼了?


他到底在高貴什麼啊。


6


同桌挽著我的手:「什麼打工?」


「難得班裡組織來博物館參觀,居然遇上了瘋男癲女,真是晦氣。」


霍凜抓住了她話中的關鍵點:「班裡?」


他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般,輕笑出聲:「蘇歲禾,你都快三十的人了,怎麼還在搞清純女高那一套?」


喬舒然也掩唇低笑:「阿凜,她不像我們出過國、留過學、見過世面。她見識短,又沒錢,估計實在不知道能做什麼,才躲在學校裡吧。」


她笑嘻嘻地看著我:「歲禾,你以前就資質平平,現在年紀大了,記憶力衰退,是不是都排倒數呀?」


「看在你我相識一場的份上,如果你也想出國,我可以資助你去非洲留學哦。」


同桌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莫名其妙:「你有病吧,歲禾是年級第一,你才倒數。」


喬舒然和霍凜對望一眼,霍凜問她:「學校是就你們兩個人嗎?」


同桌還要再說,我攔住了她:「不與傻子爭長短。」


可霍凜卻忽然喊我的名字:「蘇歲禾。」


他拉著喬舒然的手,和她十指相扣:「明年十月,我和舒然會在洱海邊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你想來參加嗎?」


不等我拒絕,我就聽見喬舒然嬌嗔道:「阿凜,別喊她了。她能十九歲給你生兒子,沒名沒分給跟你六年,一定是愛慘了你。你要她來參加我們的婚禮,那可是殺人誅心啊。」


可其實,不管是哪個蘇歲禾,都不愛他。


新時代的蘇歲禾被霍家 pua,困在牢籠中張不開翅膀。


舊時代的蘇歲禾有深愛的人,霍凜連那人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喬舒然還拍了拍我的肩膀,勸我:「歲禾,你不懂愛情,愛情不是你這樣的一廂情願。」


我沒有理她,隻是蹲下身,在長長的名單裡找尋熟悉的名字。


找了很久,終於找到了。


第十八行第四個,是那人的名字。


喬舒然說我不懂愛情,她錯了。


其實我比她懂得多了。


7


他是我的戰友。


我曾在炮彈坑邊將他拉起,他曾在槍擊中把我護在身後,背著重傷的我回了營帳。


隻是那時槍聲車馬壓過,夜色淪陷,國難當頭,親情不得圓滿,友情不得善終,愛情在使命之後。


是怎麼發現喜歡的呢?


他會將地瓜葉留給我吃,自己嚼爛菜根。


會給我編最好的草鞋,走路不硌腳的那種。


也會把兩塊黃糖存上一個月,歡歡喜喜地送到我面前。


1937 年 9 月,我和他一同上了戰場。


這幾乎是一場必死的戰。


戰前,他與我說:「歲禾,如果能活下來,你可以嫁給我嗎?」


沒有鮮花戒指,沒有喜服吉禮。


他的臉上甚至有沒擦幹的血。


但我點了點頭:「好。」


「那,如果死了呢?」


「如果死了,他日史書記下我們的名字,也算是我們的婚書。」


後來啊,我們都死了。


但博物館的名冊上,記載著我們的名字。


原來,我們是有婚書的。


我摸著他的名字,想笑又想哭。


8


高三的節奏很緊,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多愁善感。


模考、一檢、二檢的結束,也標志著高考的來臨。


高考那天,我獨自去了考場。


突然飛來一隻蝴蝶,繞著我盤旋一圈,最後落在我的指尖。


指尖的觸感,像極了故人的溫度。


蝴蝶一觸即飛,沒入搖曳的花叢中。


我握筆疾書,寫盡兩世所學。


成績是在半個月後出來的。


同桌給我打來電話,聲音裡帶著激動的哭腔:「歲禾,我比估分高了整整 20!」


「你呢?考得怎麼樣?」


我皺眉,看著面前無法顯示的界面,陷入了沉思。


「我還沒看到成績。」


「不會啊,大家成績都出來了。是不是你的網速太慢,再刷新試試。」


我嘗試著刷新,可依然什麼也看不見。


我正迷惑之際,電話接二連三打來。


招生辦把我帶走,從他們口中我得知了自己的總分——689 分。


全省第二。


媒體來得很快。我的照片、成績和學校等信息很快被人發到網上。


那天,我沉浸在喜悅之中,有個陌生電話打來,我下意識點了接聽。


「蘇歲禾,恭喜你啊。」


是霍凜的聲音,辨不出喜怒。


我正準備掛掉,他卻搶先一步說:「沒想到你的成績會這麼好。你想去哪個國家留學,英美還是法德,我可以幫你。」


我隻覺得他腦子有病:「我不準備出國。」


「為什麼不出國?是因為舍不得我嗎?」


「歲禾,如果你想配得上我,那就去國外,接受精英教育。那裡有世界頂級名校、卓越的學習環境和一流的學術大拿等你。」


那一瞬間,我生出了莫名的恍惚感,還以為自己置身於上個世紀初。


遍地哀鴻滿城血裡,先輩們憑著救蒼生的一念,踏遍萬裡橫川,渡過赤裸汪洋,寧可雙足破碎也要赴外求學。


學技術,學制度,學思想。


渴求撕裂夜幕的深沉,換取黎明的曙光。


現在,大國教育崛起,一手託著國格,一手託著公理。


不必遠渡重洋求學,我的國家就能把我教得很好。


「不去,國內的教育就很好。」


電話那頭,霍凜嗤笑出聲:「蘇歲禾,政治課本上死記硬背的東西,你就這麼信啊?」


可對我而言,對我們那個年代的人而言,它本來是畢生理想信念,可以為此奮鬥犧牲。


「還是說,你當真這麼舍不得我?沒事,我可以去國外看你。」


「而且,我還沒和喬舒然結婚,你是有機會的。」


我覺得自己的耳朵受到了荼毒,罵了一句「滾」後,反手把他拉黑了。


我的心思放在報志願上。


老師問我清北想去哪一個,同學問我想讀什麼專業。


我還在思索時,喜歡衝在前線吃瓜的同桌突然火急火燎地找上了我。


「歲禾,和你說個事情,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聽著她擔憂的語氣,原先不以為意的我也緊張起來:「怎麼了?」


「你被網暴了。背後應該是有推手,現在全網都在罵你。」


9


我點開微博,發現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現在熱搜榜上。


登頂的詞條是「蘇歲禾做三」。


原來,有個叫「仙女寶寶」的用戶,發了一篇文章。


文名是:「高考第二,背地作三。」


她講了一個故事。


家世匹配的少年少女相戀,保姆的女兒卻想橫插一腳。


她天天在少年面前晃悠,故意幫他熬夜寫作業,裝可憐博同情。也假裝祝福他們,私下裡卻偷偷想翹牆角。


在男女主出現矛盾冷戰時,她立刻趁虛而入。算準了排卵期,故意給男主下藥,爬上男主的床。


文中說,男主是無辜的,他被下了藥,行動由不得自己。


而蘇歲禾清醒地推開了門,佔據著別人的男人。


而後蘇歲禾懷了孩子,借此機會上位。


男女主明明相愛,卻因為蘇歲禾的阻隔,生生蹉跎了許多年。


「故事的最後,蘇歲禾因為愛而不得多年,終究忍受不了,選擇離開。兜兜轉轉這麼久,男主終於把心心念念的女主盼回來了。」


「我發這篇文章,隻是想讓大家知道真相。成績不是衡量一個人的標準。我不清楚蘇歲禾現在是否已經改過自新,可我真害怕這樣處心積慮的女人,在接受了高等教育以後,還會做出什麼更喪盡天良的事情。」


這篇文章,一看就是喬舒然所寫。


我打開評論區,網友一邊倒地心疼她,批判我。


盡管有人質疑下藥一事,但這條評論很快被罵聲淹沒吞噬。


「知三做三,真是惡心!怎麼會有這麼不要臉的人?」


「27 歲了才讀大一,是想去騙 00 後的弟弟們嗎?」


「她的同學一定要看好自己的男朋友,千萬別被她下藥了哦。」


這其中,點贊第一的評論是:


「建議取消高考成績,任何學校都別錄取她。」


超過百萬網民點贊。


我不明白,這麼多年,我和喬舒然井水不犯河水,為什麼她要這樣汙蔑我?


同桌跑到我家,著急地問我:「歲禾,怎麼辦啊?」


「你肯定不是這樣的人。可我相信你,那些素未謀面的網友不會信你。要不然你也發個文章自證?我真怕這事情會影響到你。」


我又看了那個故事兩遍,沒有寫文,也沒有質問喬舒然。


我轉頭去報案了,告喬舒然誹謗罪。


她這樣顛倒黑白,不知道這是犯法的嗎?


她好像還真不知道。我起訴之後沒兩天,她哭著撥通了我的電話:「蘇歲禾,我隻是不痛快而已。」


「你上學時明明隻是我的影子,像狗一樣任我使喚,為什麼因為一場考試就讓那麼多人誇你?」


「你搶走了我的男朋友,還和他生了孩子,我恨你是應該的。你撤訴,我們兩清。」


每次和他們交流,我都氣得想笑。


「霍凜中藥那個晚上,你不肯來。他媽媽讓人把我拖進去,反鎖了門。」


這不是我經歷的事,可我回憶起來依然會心痛得無以復加:「霍凜將我抵在牆上,壓在床上。我掙扎得滿身是汗,哭喊著拍門求助,可沒有一個人幫我。」


那晚,蘇歲禾的裙子被撕碎,她對未來的憧憬也一並被撕碎。


霍凜這是強奸,霍母是共犯。


可蘇歲禾不懂。她的身體很痛很難受,心理上還要承受霍家的流言蜚語。


要不是現在沒有證據,我真想把他們都送進監獄。


「明明我也是受害人,為什麼你要怨恨我呢?因為你不敢恨霍家,而我弱小,你便可以隨意欺凌。」


人,弱小了就會受欺。


和國家落後了就要挨打是一個道理。


「所以啊,我們並沒有兩清,我是不會撤訴的。」


掛完電話後,我想清楚了自己在這個時代的追求。


百年前,列強坐金山,乞兒竟沒碗,敵寇但覺衣衫寒,剝人皮肉身上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