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渠
第2章
他又回頭對著男人不設防地道:「宴先生,讓你見笑了,我這個皇妹幼時生了病,腦子不太靈光的。」
幼年,我發了一場高燒,沒有皇後的應允,沒有太醫敢給我診治,娘在皇後面前磕得頭破血流,皇後才肯讓太醫給我開藥。我醒來之後,娘沉吟了許久,對我說:「清兒在這場高燒中燒壞腦子了,可懂?」
我費解地看著她。
「要想活命,就做一個傻子。」
我一直牢記在心,並貫徹於實踐之中,所以他們都說我在那一場高燒中壞了腦子,成了個愚笨的。
對著外人幸災樂禍地說家事,確實符合容家人的秉性。
但比起這,我更好奇他會怎麼答。
男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低沉的嗓音響起:「無妨,是福不是禍。」
「宴先生說得是。」
容瑾連聲附和,側著身朝我使了個眼色,明晃晃地「還不快滾」。
我假模假樣地福了福身,穿過他們往回走。
距離狩獵結束還有些時間,所幸大家都說我愚笨,我真一無所獲沒打著什麼野味回去,倒也符合我的人設。
今兒天氣挺好,林子裡又深又涼,蟲聲四起,是個打盹的好地方。
我尋了棵樹,巧用輕功,枕著樹幹眯上了眼。
許是太少有這樣自由的時候,待我睜眼,已是日落黃昏。
還好沒睡過頭,算算時間,他快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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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先生,請留步。」
他轉過身對我行禮:「清樂公主。」
「不必多禮。宴先生在替皇兄辦事?」
我緩緩地從樹後走到他的跟前,女子中我也算是高挑的,卻堪堪到他的喉結處,他身上有股藥味。
「太子殿下學識淵博,待人寬厚——」
「哦?宴先生說話可是發自內心?本宮知道你在查十五年前的徐家滅門慘案,若你信得過我,我可以幫你。」
他神色未變,撩起淺淡的眼皮看了我一眼:「公主好意,宴某心領了。咳咳,若無他事,宴某先行告退。」
我沒攔他,隻是看著他筆挺的身姿,默念道:
「宴許,我們來日方長。」
7
我回到狩獵場的時候,江珩和容蓁不在位置上。
「公主,你回來了就好,真是擔心死奴婢了。」小翠轉了個圈,見我無恙,才舒出一口長氣。
我看得好笑:「怎麼了?」
「江太傅和長平公主都受傷了,謝天謝地,公主你沒事。」
「怎麼受的傷?」
「據說是長平公主為了救江太傅,落了一身傷,這不,皇上和皇後都去看她的傷勢了。不過公主,你不是跟他們一道的嗎?」
「哦,我中途與他們走散了。」我從果盤中揀了串黑葡萄,慢悠悠地吃著。
上一世,是我被傷得三個月下不了床,容蓁卻成了江珩的救命恩人。
而這一世,風水輪流轉,你倆自食惡果吧。
我佯裝關切地去了容蓁的帳篷,江珩緊緊閉著唇跪在地上,皇後坐在床邊不住地擦淚,而我的父皇懷裡卻摟著麗貴妃。
「皇上,蓁兒這樣到底有沒有事啊?」皇後淚眼漣漣地望著身著龍袍的男子。
「朕又不是太醫。」父皇的眉眼間透露著不耐煩。
「皇上,皇上,臣妾害怕。」塗著蔻丹的十指,柔若無骨地撫上男人的胸口,再配上嬌氣的嗓音,惹得男人心頭微動。
父皇軟了聲音,低下頭拍拍麗貴妃的後背:「阿麗不怕,不怕啊,沒事的。」
「皇上!傷的是蓁兒,是我們的孩子,她算個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怕!」皇後站起了身,頗有幾分氣勢洶洶。
「嘔。」麗妃捂著嘴彎下了腰。
「皇後,鬧夠了沒有,你要興師動眾到什麼時候?」
父皇小心地摟著麗貴妃轉過身,往外走去,聲音漸行漸遠:「阿麗,早就說不讓你跟來了,這不身子又不舒坦了!你懷著身孕,要離骯髒之地遠些。」
「皇上,皇上——」
縱使皇後百般挽留,皇上也沒有轉頭。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瞧見了我,一把把我拽到床邊:「為什麼傷的不是你?我當初就不該把你養大,狼心狗肺的玩意兒,跟你娘一樣,明明是條賤命,就該替人去死。」
這些年,但凡容蓁受了點傷或是染了傷寒,我都會成為那個被問罪的對象。
被軟禁,被罰抄經書都是家常便飯,有時候,她甚至會把我趕去與馬同睡一厩。
我暗暗掐了把自己的大腿,跪到地上抓著皇後的衣擺,邊說邊裝哭:「母後,是清兒不好,清兒不該走那麼慢,跟皇妹和太傅失散的,都是清兒的錯,清兒願意抄經書為蓁妹妹祈福。」
她踢開了我的手,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又從頭上摘下一根簪子,又深又快地扎進我的皮肉,直到我的外衣被血水浸透,才停下手。
「賤蹄子,自己去外面領二十大板。」
「多謝母後仁慈。」
我起身的時候,聽見身後傳來皇後讓江珩負責的聲音。
是該負責,上輩子你就對她情根深種,這輩子可不得好好疼愛疼愛你的白蓮花麼?
嘶,老女人下手真狠。
受完二十大板的我,足足在床上躺了倆月。
「主子,麗妃來看你了。」
我趴在枕頭上,想了想:「讓她進來吧。」
麗妃穿著粉色襦裙,頭戴玲瓏寶釵,剛一進屋,就傳來了陣陣香氣,她屏退了下人,坐到我的枕邊,眨巴著眼睛:「怎的,你也傷了?」
「母後罰的,怪我沒照顧好容蓁。」
她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你又不是她的侍從,憑什麼要照顧她?」
我裝作沒聽到,轉移了話題:「麗妃娘娘,找容清有何事?」
「這不是欠你個人情嗎?剛好聽說你病了,就來看看你。」
「我不過是隨口說了句,還是娘娘厲害。」
麗妃從袖口中拿出一瓶藥膏:「喏,西梁進貢的,能祛疤痕,姑娘家家的,留疤可要不得。」
「多謝娘娘。」
「見你沒有大礙,本宮就走了,這些日子,皇上天天歇在我這兒,我得回去補個回籠覺了。」她打了個哈欠,似乎想起了什麼,「容清,我們現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吧?」
「自然。」
我看著女人離去的窈窕背影,勾起了嘴角。
麗妃是舞女出身,在一場宴席中得了父皇的寵愛,被封為了美人。
她自個兒也是個有手段的,進宮這大半年,盛寵不斷,爬到了貴妃的位置,但苦於一直沒有懷上孩子,被皇後冷嘲熱諷,二人積怨已久。
我裝似隨口地說了句母後送的香囊好聞,她就留了心眼,讓人拆了囊包的成分,果不其然發現了麝香。
她是個聰明人,知道哪怕把這事告到皇上面前去,皇上也不會因此重罰皇後,反而自己會惹得一身腥,所以隻是悄悄地把香囊裡的藥材換成了利孕之物,前陣子順利地懷上了孩子。
我幫她,是因為上一世我墜崖後,隻有她還記著我,幫我把遺物送出宮去,全了我的體面。
我當然要投桃報李。
8
我及笄那日,從皇宮搬去了自己的公主府,雖說地方不大,但也算是便於我自由行動了。
上一世,我是因為心慕江珩,才每日都去學堂,這一世,我是不想去了。
反正皇後也巴不得我不識大字,日後好嫁給一個莽夫,讓容蓁泄憤。
前幾日我寫了封信,託人送去宴府,約定今日見面。
但至於他會不會來,說實話,我心裡沒底。
宴許是南邊來的商賈,沒有功名也沒有官職,卻能成為容瑾巴結的幕僚,可見此人心思深沉,並不簡單。
與虎謀皮,這是對還是錯?我想,隻要能讓我達到目的,這並不重要。
我託著腮吃炸得酥脆的豆幹,時不時蘸一點店家自己釀的醬料,不知不覺,一大盤已入肚。
許久,等得我都快要耐心告罄之際,終於見到一人手持竹傘,自雨中漫步而來。
我帶他上了二樓,二樓是茶室。
「公主找我何事?」他收了傘,放在角落,傘面上的雨滴落在地上,暈開一圈水漬。
「想跟宴先生談個合作。攤主的娘子陳嬸,你見著可有幾分眼熟?」
男子搖了搖頭。
「她是徐懷的奶娘,也是她命好,徐家滿門抄斬的前幾日,她剛好回家探親,這才躲過這劫。」我沏了壺茶,給宴許也倒了一杯。
「可否叫她上來問話?」
我看了眼小翠,小翠立馬會意。
「徐家少爺是我看著長大的,他脾性好,不曾與人交惡。隻是有一日,聽說他在路上救了個女子進府,卻被京城裡一戶人家找上門來,那戶人家好幾次揚言要殺了少爺。」
「陳嬸你可還記得那戶人家姓什麼?」
「姓——姓沈!」
京城裡姓沈的大戶隻有皇後的母族。
陳嬸很局促,雙手不停地揪著圍裙:「二位貴人,徐家的事情,我知道的都說了,請二位高抬貴手,饒小的一命。」
陳嬸下去後,男人沉思了許久,看著我:
「公主久居深宮,怎會知道這樣的婦人?」
「我娘親在入宮前與她交好,一直有聯系。」
「為何要幫我?」
「因為我心悅你啊。」我伸出手,沿著桌線鉤了鉤他的小拇指。
「是麼,公主想得到什麼?」他翻過手掌,掐住了我的虎口。
我抬眼看去,他的眼睛明明是笑著的,卻透出冷意與試探。
我故作鎮定地抽回手,往椅背上一靠:「近日皇後想把我嫁出去,我思來想去,宴公子是最合適的人選。」
「聽人道,公主愛慕江太傅如痴如狂,何必選我?」
「宴公子都說了是聽說的,那我喜不喜歡他,我自個兒還會不知道?而我選你,是因為你不在朝堂任職,又有點小錢,我嫁給你,皇後放心,我也好過,而且我還能幫你查清徐家滅門的案子,我想我們是兩全其美。你放心,若你日後有了心儀之人,自然可以納進府中。」
其實還有一點我沒說,我知道你最終會登基為王,而且傳言你是個斷袖,我沒有後顧之憂。
「聽著倒是蠻替我著想的。」
「那宴公子意下如何?」
「好啊。」
他挑了挑眉,答應得出奇爽快。
「那宴公子,祝我們合作愉快,容清以茶代酒。」
「公主客氣。」
這裡的茶水我一直喝不習慣,又苦又澀,但此時倒有幾分甘甜之意。
我從宮裡請了旨,剛回到府上,就見容蓁大搖大擺地坐在正廳,見我回來,趾高氣揚地道:「皇姐,我與江太傅要成婚了。」
「恭喜皇妹得償所願。」
之後的談話,我就像任人拿捏的棉花,不反擊也不頂嘴,她在我這兒討不到好處,隻好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皇姐,到時候來吃妹妹與你心上人的酒可好?」
「容清一定來吃妹妹與江太傅的酒。」
我暗暗地打量著容蓁,她今日塗著重重的白粉,也遮不住發黃又暗沉的臉色,還穿著寬松的衣物,和平時嬌俏的打扮迥然不同。
9
容蓁與江珩成親的那日,馬車從街頭排到街尾,地上鋪滿了花瓣,容蓁坐在轎上,江珩穿著一身紅裝騎在馬上,臉上卻是勉強的笑意。
照理來說,江珩娶到他心心念念的容蓁,不該樂開花了麼,怎麼瞧著沒有喜色?
我有些納悶,隔著人群,卻見到了宴許。
難得見他換了身藏藍的衣裳,看著更顯俊美了。即使沒有上一世的事,衝他這張臉,我也該對他好些。
坐在宴席上,我聽著女眷們的闲聊,才知道為何江珩看著這般不喜。
原來那日狩獵,容蓁遇見了歹人,江珩被人壓制著看完了整出「好戲」,隻是容蓁運氣不好,肚子裡懷上了別人的孩子。
也是,喜當爹了,他怎麼可能心情好?
我扯了塊鴿子肉,放進嘴裡。
上輩子,遇見歹人的是我,隻是他們沒想到我會武,解決掉最後一個人的時候,我卸了他的下巴,問他幕後黑手是誰,他說是容蓁。
她想把我解決在樹林裡,斷了我對江珩的念想。
隻是這一世,她千算萬算也沒算到,我根本不會與她走這一遭,反而我派了自己的人混進了刺客裡。
種惡種者,必將自食惡果。
這肉鮮嫩多汁,真是好吃得緊。
10
我嫁給宴許,是在容蓁成婚後的一個月。
宮裡沒打算給我操辦,宴許卻用了十裡紅妝接我入門。
「其實,你不必這樣。」
他用喜杖挑開我的蓋頭,被我的一句話砸得有些發愣,過了會兒,他抵著拳笑出了聲:
「容清,你好歹是做我宴家婦,終歸不能委屈了你。」
紅燭燃著油,燭影落在牆上搖搖墜墜,昏黃的亮光,落在宴許的瞳孔裡,像是明亮的晨星。
依稀間,我仿佛看見了上一世我墜崖後,他救我時,也是這般朗朗君子的模樣。
隻是後來為了幫我報仇,殺紅了眼,被人罵成昏君。
「你怎地哭了?」溫熱的指腹擦過我的眼角。
我吸了吸鼻子,把臉轉到一旁:「沙子進眼了而已。」
「哦對了,宴許,今晚你能不能行?」
宴許常年跟在容瑾身後,身邊跟的又都是男侍從,這兩世來,我聽到了不少關於他是斷袖的傳聞。
「你在懷疑什麼?」
他見我上下打量的眼神,有些無奈,屈起食指,在我腦門上彈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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