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舊闕

第5章

還不是怪他跟蹤我……


見我不理,杭蘭闕也猜透了我的心思,說道:「不管我看到什麼,都會告訴你,我保證。」


「不用,就算看到同一種東西,你我的感受都不同,我如何能夠信賴你所告訴我的話?」


杭蘭闕氣極反笑:「好啊,我倒要看看崔尚儀在宮中養尊處優八年,還走不走得荊棘密布的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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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怕蘇兜兜胡鬧壞事,我們將它留在禪房讓侍女照看,隻我們二人上山。


在藓都的時候,我跟杭蘭闕也走過山路,當時我為了躲避阮家人的追捕,恨不得跑到與世隔絕的地方,而杭蘭闕自稱自己是逃犯,我們一拍即合,相攜往明山深處去。


在崔家的時候,父親和嫡母年紀都大了,實在沒有精力再養育我,大嫂子心疼我生母死得早,於是嫡母隻提了一嘴,她就答應將我帶在身邊撫養。


我剛生下來那陣乳母帶得不精細,長到四五歲都小小瘦瘦,跟個病娃娃似的。大嫂子對我便格外縱容,針黹女工之類的,我不願意學就不學,上樹下河什麼的,我喜歡玩就去玩,隻求我平平安安長成個圓乎乎的壯丫頭,再給我找個小有家業的富家子成婚,一輩子和和順順過下去就是。


我說這些是想說明,我不是進宮過後才養尊處優的,我自小在崔家就過著跟崔貴妃一樣養尊處優的日子,甚至因為我是長輩,我的份例比她多,日子比她還好過些。


所以當年在藓都走那十幾天山路真是差點要了我的命。


腳上打了血泡,血泡磨爛,磨爛的地方又打出新的血泡,腳疼腿疼腰疼渾身都疼,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幻想自己死在明山深處無人收屍的場景,然後後悔自己為了逃婚到這鬼地方來。


杭蘭闕不比我輕松多少,他也是武元侯府嬌生慣養的世子大人,吃過最大的苦僅限於習武,他哪裡走過那麼遠的山路。


我不知道杭蘭闕那段日子在想什麼,我隻知道當時我們兩個是方圓幾十裡唯二的活人,要是沒有他陪著,我兩天都撐不下來。


所以在找到居所的那晚,我和他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地快活了一回。


那時候我已經昏了頭,顧不得禮義貞潔了,隻覺得如果不能在那一刻抱到眼前這個男人,讓他與我合二為一,我就是死也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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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在藓都兩年後,我回到上京,入了宮,再也沒進過山,但宮變的慘狀讓崔貴妃心有戚戚,她讓心腹宮人都習武健體以防萬一,我也被帶著一起,是以八年過去,如今杭蘭闕和我都能在山林中健步如飛,再也不似從前那樣舉步維艱。


杭蘭闕驚異於我能跟上他的腳步,但他隻是回頭看了我幾眼,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


而我沒了當年在明山時將他視若救星的心態,即便心中翻滾著無數的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本來也是,藓都不過是一段舊事,我們都不該再提。


我告訴自己,就該這樣各走各的,互不幹擾才好。


「慢著,前面有水聲。」


杭蘭闕撥開雜草,見到一道幾丈寬的山澗從遠處盤旋而來,橫在我們前方,他先用樹枝探了探:「不深,可以走過去。」


穿著湿掉的鞋襪走山路會得風寒,我和他一起脫下鞋襪,準備光腳踩水過去。


不經意間,我發現杭蘭闕腳踝處拴著一根顏色已經黯淡的紅繩,紅繩上還掛著一枚銅板。


「你怎麼還戴著?」


杭蘭闕也才發現自己腳踝的紅繩和銅板,他不自然地背過身遮住。


當年我逃到藓都後偽裝成舞女,學京城這邊的娼妓在腳踝處綁了紅繩和銅板,後來與杭蘭闕假扮的蘇魈成婚,他說他家鄉的風俗是妻子用過的東西可以保佑出行的丈夫平安,於是將紅繩從我腳踝取下戴在自己腳上。


我說你也不怕人笑話,他說隻有自家娘子看得到,不怕人笑。


沒想到他再沒取下。


蘇兜兜他沒扔,紅繩他也沒取下,他該不會真的……


咚——


隨著一聲落水的悶響,杭蘭闕毫不猶疑將紅繩和那枚銅板都扔進了山澗。


「多謝提醒,我都忘了。」


哦,是忘了。


幸好是忘了。


走了將近一個時辰,天色已經有些暗了,我們才走到如月大師的小院。


那是半山一個小小的平地,用細竹子圍成不到腰間高的柵欄,圈出來一個小院,柵欄邊開著不知名的野花,裡面三畦菜地,兩處瓜藤,一個大大的水缸,水缸旁養著一叢黃牡丹——我隻在皇後宮中見過的那麼好的品相,再就是一個破破舊舊的單間茅草屋。


清瘦的赭衣僧人盤腿坐在院裡的蒲團上念經,我們到達時並沒有放緩腳步,他卻置若罔聞,全然不受影響。


倒是很有仙風道骨的樣子。


隻是……


處處都有問題。


9


我和杭蘭闕對視了一眼,從他的眼中也看見滿滿的懷疑。


我先打破沉默,問道:「可是如月大師在此?」


打坐的僧人沒有回答,眼珠子在眼皮下轉動了小半圈,維持原有的姿態。


我想進入柵欄,卻被杭蘭闕攔住,他用眼神示意我停在原地,自己則徑直走向那位如月大師。


杭蘭闕走了八步,開始還是緩緩前行,中間兩步開始加速,最後三步幾乎是傾身衝去,與此同時,他抽出了腰間的匕首對準如月大師的面門。


噌——


他們兩個速度太快了,我沒有看清,隻知道原本盤腿而坐的大師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把短刀格擋,而後退了半步,整個人半蹲半立,以一種看起來很專業的防御姿態與杭蘭闕對峙。


杭蘭闕笑了笑,仿佛剛才的一擊隻是玩笑:「我家娘子不喜歡等,我這才出此下策,還請大師見諒。」


「二位施主找貧僧有何事?」


須眉皆白的如月大師聲音聽起來竟還算清潤,他的動作也不像老年人那樣遲緩,反倒發力精準,我現在不僅懷疑這個院子,我還懷疑他本人。


杭蘭闕看向我,我知道該我開始編故事了。


「我們夫妻二人初來京城,聽聞大師講經頗有高妙之處,家中老母誠心向佛,因此想來請大師下山為母親講經。」


「我已發下願在山中苦修,不下小延聖寺,二位施主請另尋他人。」


杭蘭闕立即追問:「那若我帶母親上山來呢?」


「每兩月我會在大雄寶殿講經,你們自行來就是。若無其他事,二位可以走了。」


我道:「大師,我們上山不易,可否留我們喝杯水潤潤喉?」


他站直了身體,但背弓還是緊繃著,沒有對我們放松警惕。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山澗:「我用的也是那裡的水。」


「可是我們沒有盛水的杯碟,還請大師……」


「貧僧正在苦修,請二位不要繼續打擾!」


杭蘭闕背對著我,背著手朝我指了指水缸的位置,我立即跑去躲好。


杭蘭闕一聽到我的腳步聲就向如月大師出手,不再跟他虛與委蛇。


這場戰鬥結束得很快,杭蘭闕畢竟自小跟著各種名師學武,又在戰場混了好些年,除非是真正的武道宗師,其他人在他面前都不夠看的。他三下五除二就反押著如月的肩膀將他踩在腳下,我貢獻出我的腰帶當作繩子將他綁起來,將帕子壓著他的舌頭在他腦後打結,防止他咬舌自盡,然後由杭蘭闕將他扒了個精光。


別誤會,我們沒什麼特殊的癖好,而是太過懷疑這人的身份,不得不全面檢查一番。


僧袍之下的身體筋肉虬結,健壯有力,他的左肩肩頭和小腹都有刀疤,我問他:「如月大師在出家之前難不成是給人走鏢的,身上這麼多傷?」


杭蘭闕用匕首的柄敲了敲他的牙齒,確認他不能反抗後說:「你先去搜,我來問。」


「好。」


在破門而入的瞬間,我莫名覺得杭蘭闕跟我真的很像那種會被畫成畫像通緝的雌雄大盜,這又是綁人又是入室的……


屋內的陳設也極為簡單,一張桌子,一張床,一個木盆架子,再有就是兩個漆紅的櫃子,連椅子都沒有。櫃子裡放了佛經衣物棉被之類的,我把這些東西全抖了出來挨個查看,在佛經中發現許多後寫上去的藓都文字。


要不是在藓都待過,我還認不得這些蝌蚪似的字,說不準隻會把它們當成符號。


我還在他的鹽罐子裡找到一包藍色碎布包著的白色粉末,那藍布用料過於好了,根本不是一個小寺廟的掛單和尚用得起的。我撕下一頁經書將那粉末裝好,將藍布收起來,又用手指捻了捻那粉末,不是鹽,不知道是什麼。


床板還藏著一把彎刀,這種鐮刀似的彎刀是藓都兵喜歡用的武器,更加坐實了這個如月大師身份有問題。


我帶著一大包東西出門,看見如月大師已經被杭蘭闕揍成了豬頭。


他們打過仗的就是比較直接,不攻心,隻攻身。


「問到什麼了?」


「搜到什麼了?」


我們兩個同時開口,傻子都聽得出其中的戒備意味,如月大師也聽得出,他舌頭被壓著,隻發得出「嗬嗬」的笑聲:「你們……什麼也查不出……」


杭蘭闕用拳頭狠狠給他來了一下,一顆牙從他嘴裡劃出美妙的弧線向地面墜落,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我將經書中的藓都文字處指給杭蘭闕看:「我不太認得,隻看出這裡是日期。」


「其他的呢?」


「找到了藓都的刀,我懷疑這人根本不是如月。」


杭蘭闕道:「當年藓都向我朝進貢珠寶和奴隸,留下許多藓都血脈的後代,那琵琶伎就是一例,說不定如月本就是藓都人。」


「對了,還有這個,你知道是什麼嗎?」


我將那包白色粉末給杭蘭闕看,他還未觸碰便臉色大變:「這東西怎麼會在這裡?!」


「這是什麼?」


「情蛻。」


情蛻?!


傳說中這藥有迷魂誘情之效,服用的人很容易成癮,產量極少,百年前的石瞰王朝曾經瘋狂沉迷於此藥,荒廢朝政,甚至無法生下健康的繼承人,因此被元王朝篡位,元王朝吸取石瞰王朝的教訓,自上而下禁了情蛻。


「禁了百年,你怎麼還認得?」


「此次覆滅藓都的大戰中,我發現他們給士兵用這種藥讓士兵在戰場上精神亢奮。」杭蘭闕想到了什麼,「琵琶伎……不對,要徹查東宮!」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怕琵琶伎黎煙是靠這種藥引誘的太子。


我說:「事關重大,得把這個人交給大內去審。」


「對,你說得對。」


如月卻道:「我什麼都知道,你們怎麼敢將我交出去,你們會後悔的!」